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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国夜雪经典语录
不知道有没有人看过水阡墨的九国夜雪,九国一系列的书我都买了,可惜后来被我妈不知道收拾到哪里去了,就留下花与月那本
第一篇是讲风麒麟杜蘅和帝女将离的故事,我对这篇真的记忆深刻,算是我为数不多的意难平,虽然结局挺好的,但是真的赚了我不少眼泪
贴一下正文(侵权删)
【九国夜雪·风麒麟】
【题记:永不超生也好,天人永隔也好,在地狱烈火里挣扎千年也好,在佛前跪求万年也好,有了羁绊,总会有相见的那一天。】
第一章 【楔子】
四月初八是佛诞日,都城内的竟陵塔顶低沉的钟声响了彻夜。
佛音笼罩着整座磐石城,我守在帝姐青萱的床前,帐外跪了一地的僧人祈福诵经。
即使连醒来的力气都要靠昏睡来积攒,帝姐的手却在昏睡中始终死死地抠着我的腕子,指甲陷入皮肉里,鲜血淋漓。我不能去睡,只能打着呵欠坐她床前等着她咽气。昔日如花般娇艳的女帝,此时只剩下一把皮包着白骨,好似八十老妪,已是大限了。
天快亮时,黄太医进宫请脉,看见我青紫色的腕子,露出苦恼之色,“公主,陛下若再不松手,您的手呈现紫黑色时,这右手就要废掉了啊。”
我这右手,虽没大用处了,可毕竟摆着也好看啊。
我想了想,把守在殿外的侍卫叫了进来,指了指帝姐的腕子,“来,从这里砍下去。”
太医和女官们是窝囊货,而外面诵经的僧人们不愧是心存慈悲四大皆空的,里头有人尿了裤子还是虔诚念佛。可侍卫是好侍卫,好在小时候练武磕坏了脑壳,心眼儿有点愣,叫他砍他就砍,毫不含糊地手起刀落。
只听见帐内一声嗓子眼儿里挤出来的惨呼,是帝姐醒了。
帝姐的手还在我的腕子上,我已经无手可抓了,只能抓着她的胳膊惊喜地喊:“帝姐,你醒啦?”
她转过头,怨毒又恐惧地瞪着我,脸色惨白却一声不吭了。
“帝姐,你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将离你……不要伤害……杜蘅……放,放他……”
“不放。”
“他……不会爱你。”
“不爱就不爱吧,也不少他一个了。”
帝姐私下里无朝事时喜欢做绣活,绣线是柔软的白蚕丝又细又滑,我取了针线慢慢地把手缝在她断掉的腕子上。她全身都在哆嗦,呼呼倒抽着气,没用多久就睁着双暴怒的眼,彻底安静下来了。
女帝青萱驾崩,哀乐在城内奏了三日三夜,全城一片痛哭之声。
一个月后,我的登基大典,喜乐也奏了三天三夜,全城一片欢歌笑语。
人啊,真是健忘又善变的动物。
我对杜蘅说:“我们的大婚之日选在六月初八可好?”
杜蘅摇了摇头。
我兴高采烈地吩咐大总管郑鲲:“鲲爷爷,快去拟旨,下个月初八我与杜蘅大婚,叫礼部把礼服快些做起来。”
杜蘅慢慢露出失望之色,“将离,够了。”
——
这是杜蘅与我说的最后的一句话。
第二章
【第一节】
【走沙漠,赫连家商队遇险】
雁丘人称沙漠为海,既然是海,就是能淹死人的。
浩瀚无边的漠海,驼铃声淹没在炙热的风里,日落前商队在背风的小坡下安营扎寨,把几十匹骆驼和帐篷用铁锁链绑在一起,机灵的小厮开始烧火做饭,地平线的尽头一轮燃烧的红日缓缓下沉。
商队老板雨娘子穿着绛红色的灯笼裤,发间插着几根绿雀羽,走出帐篷大大咧咧地伸了个懒腰。眼风一瞥,一袭赛雪白衣戴着白纱竹斗笠的男子坐在帐篷门口,兀自拿丝绢擦着手中的剑。
“啊,快起风了。”雨娘子说,“寒露公子,看看天色,说不定今夜我们会被风暴卷到西天上去。”
“你以为是谁都能去西天的?”他扯起两根银色的发在剑锋上一吹,白纱吹起露出尖尖的下巴,菱形的唇角上扬,“你们这些做贩卖人牲生意的,等死了,可是要下十八层地狱的。”
他们是在雁丘边境彤城相遇的,彤城是雁丘最大的货物交易集市,赫连家作为往返于彤城与磐石都城的商队近半年做的都是人牲生意。他们高价收购其他国家的孩子,而后运到磐石城,卖给大官贵族家做殉葬的人牲。
雨娘子买的这批人牲,是四十九个未成年的男童,因为是宫里要的,所以她出手也很是阔绰。
像白寒露这种要去磐石都城游学的富家公子,商队也是会收高价带过去的,又没有人嫌银子烫手。可走了几日,雨娘子就发觉不大对劲,一般娇生惯养的公子早就哭爹喊娘了,可白寒露在暴晒中还是露珠般鲜嫩的皮肉,他那个脾气不大好的小书童游儿跳脚骂人也很有气势。
雨娘子虽是个艺高人胆大的女子,可遇见这般有古怪有压迫感的人,还是会有些打鼓。
白寒露把剑缠好,把斗笠掀起来,“所以,你还是祈祷你的脑袋长牢固点吧。”
那是一双琥珀色的兽瞳,妩媚妖冶,却冰冷入骨。
雨娘子被他盯得全身发寒,恼怒地一掀帐篷又钻进去了。
夜半时,风刮起来了。
本来寂静的沙漠突然狂风大作,仔细听风声中还夹杂着哭声和惨笑声。帐篷被刮得喳喳做响,驼铃乱响做一团,突然听见外头鬼哭狼嚎和孩童的尖叫声,雨娘子大声喊着,要众人抱紧骆驼。
游儿突然坐起来,咬牙切齿地吼:“吵死了,疯婆子还让不让人睡觉啊?!”
说完又“扑通”倒下,继续大睡。
小孩子发癔症都是这样,白寒露将长发绑好,手持鹤骨笛,走出帐外。风掀翻了几顶帐篷,不知道卷走了几个人。装人牲的大铁笼被风吹得滚了几圈,里面的孩子哭叫成一团。
白寒露咬破舌尖,嘴唇吻在鹤骨笛身上,燃着血的笛泛出浅浅金光。唇畔溢出尖锐凶猛的音调,化作十几只幻灵仙鹤飞出八方——“以吾之血,敬八方之神佛。以吾之扇,渡天地之恶魂。以吾之剑,杀乾坤之邪灵。以吾之言,众邪听令,退散!”
刹那间,风声鹤唳,一股黑风直冲云霄,被卷走昏厥的人被鹤叼着从风卷中飞出来,待雨娘子等人睁开眼,天地间是死一般的寂静。一堆人瘫坐在地上气都不敢喘,像是已经吓呆了。
白寒露干完活儿,看都没看他们一眼径自钻进帐篷去睡了。
第二天大早,剽悍惯了的雨娘子在帐篷口细声细气地喊:“寒露公子,游哥儿,起来用朝食啦。游哥儿,厨子给你烤了只小母鸡哟。”
游儿本以为是大白日做梦,雨娘子不是凶巴巴地叫他“野猴子”就是“野兔子”,这一声“游哥儿”真是叫出了他一身鸡皮疙瘩。他耸了耸鼻子真的是肉香扑鼻,一下子坐起来,自家公子已经梳好了头打坐养神呢。他忙跑出去,大漠的清晨寒气未退,一片耀眼的金光。雨娘子笑眯眯的,“游哥儿,你家公子起了没?”
游儿一手叉腰,一手指她鼻子,“你怎么啦?昨夜被妖怪附体了?”待看见她的脸,“嚯”一声吓得退了一步,“哇,猴屁股!”
雨娘子额上的青筋抽了抽,她脸上涂的可是雁丘宫廷里御用的胭脂。她好歹也是赫连家的大小姐,未来的当家,磐石城里的公子们哪个见了她不是捧着惯着,有谁能说她的脸是猴屁股?眼看这位大小姐气得拂袖而去,游儿抱着胳膊哼哼笑,想勾引我们家公子,你还缺了些斤两哪!
再启程时,雨娘子又骑着骆驼凑上来,“寒露公子,你可是封魂师?”
“何以见得?”白寒露懒洋洋地闭着眼。
“听我娘讲过,封魂师能渡魂除妖,昨夜来袭击我们商队的不是风暴,而是妖?”
白寒露唇角翘起,似笑非笑的,“那东西怎么能算妖,不过是一方镇邪神兽失守而纠结在一处的还未成形的邪气而已。”他指了指车上拉的铁笼,“但你们的女皇用这些男童喂养它们,假以时日,它必将修炼成魔危害一方。”
雨娘子心里巨浪滔天,其实赫连家本不做人牲生意的,也只偶尔叛卖家仆,没想过要害人性命。半年前赫连家主被接进宫里做客,大总管郑鲲要赫连家每个月送四十九个男童进宫。雨娘子为了母亲的性命,也只能往返于都城与边城跟人伢子买适龄的男童,做这丧尽天良的勾当。
“你,你怎么知道?!你为何要去磐石都城?!”雨娘子抽出弯刀,横在他脖子上,疾言厉色地喝道,“说!”
他自然是知道,否则他为何要千里迢迢地从海上的仙岛经过三个月的行程跑到这大漠里?白寒露伸出两指夹住刀身,微微使力,刀子“啪”断成两截,他垂首看着刀头,淡淡地道:“真不巧,我不想说。”
雨娘子拿着那截断刀,又气又急,偏偏不能奈何他半分。
“天黑前能不能到都城?”
雨娘子哼一声,“放心,误不了你进城。”
“那就好,磐石城外十里一片戾气冲天,若被关在城外,再过一夜怕你们尸骨都不剩了。”
果真再往前走上了官道,原本还算热闹的官道上不见半个人。两旁的灌木丛里处处可见森森白骨,还有掉在地上的碎肉,阵阵腐烂的恶臭令人作呕。
走商的人大多都是有些胆识的,也不去看,低头打着骆驼紧张赶路,终于在城门关闭前,进了磐石城。依傍险山峭壁而建的都城,远处云雾缭绕的峭壁上挂着硕大无比的好似犀牛那样庞大的绿色花朵般的植物,就是传说中雁丘三宝之一的碧芝了。
在城门分别时,白寒露问:“赫连小姐还有话要说?”
雨娘子忍了忍,压低声音狠狠地说道:“公子若是看了皇榜才来到这里的,我劝公子还是早些离开,城中来的奇人异士还少吗?最后还不是暴尸城门口喂秃鹰?”想起宫中的父母她眼睛通红,咬牙切齿地道,“女皇将离根本就是个疯子!”
第三章
【第二节】
【活人祭,老龟精现形】
两年前先帝病逝,公主将离登基。
对于百姓来说,谁坐上那皇位不要紧,只要爱民如子,让他们过上不愁吃穿的好日子。其实将离不仅在雁丘,甚至在九国之内都是很有名的。每年一度的祭天大典,附近的百姓都涌进都城西边的祭台旁瞻仰圣颜。将离公主每次都跟在祭拜队伍的最后头,一身翡翠绿宫装衬着那双祖母绿的杏眼,肤白如棉,美得叫人移不开眼。
以美貌扬名的将离在及笄之年做了雁丘的女帝。
半个月后女皇大婚的消息从宫中传出来,市井朝堂皆是一片哗然。
先帝青萱病重时在朝堂上封将离为天命皇女时曾训话:将来朕身去,众卿要谨遵祖宗遗训,为了雁丘百年基业督促将离守孝三年,不许婚嫁。而先帝尸骨未寒,遗训言犹在耳,女皇将离却就要大婚了。
几位老臣以死进谏,涕流满面地求女皇三思。将离在御座打着呵欠听他们说完,心里还着急回去陪她的准皇夫用膳,摆手道:既然几位爱卿一心求死,那就拖下去,斩了吧。
在城门口的刑场,都城的百姓都是亲眼看着那几位老臣绝望地骂着将离不仁不孝不得好死。他们的家眷哭跪了一地,元宝蜡烛的味道在城内弥漫了几日。
半个月后,宫中传出准皇夫杜蘅暴毙的消息。
市井朝堂一片解气的磨牙声,哈,这叫什么?报应!
“再然后呢?”
“没了,宫里没再传出陛下的消息了。”
这一路在沙漠里基本上也没好好吃过什么东西,进了城白寒露就带着游儿找家酒楼进了隔间,这边吃着,那边叫了小二来讲这两年都城里发生的大事儿。等他说完了,游儿也吃饱了,抱着肚皮美滋滋地打着酒嗝。白寒露忙给了些银子打发小二去了。
荒山里跑大的野狐狸就是这样,贪杯贪食又道行浅,喝点酒就露出那条毛蓬蓬的大尾巴甩来甩去。“看来现在的皇帝不分男女,都不怎么是东西呀,嗝……既然皮肉嫩,说不定很好吃啊,嗝……”游儿边说边抖了抖耳朵,这下连人形都维持不住了,往后一滚化成只尖嘴杏腮的红毛小狐狸。
白寒露把醉醺醺的小毛狐狸抄进怀里,走出酒楼。天已经黑透,远处的皇宫中一股戾气冲天,那里恐怕就是魔心所在了。
“公子,你不会想要进宫吧?”小狐狸游儿往他怀里拱了拱,哆嗦了一下,“好吓人的地方。”
“……为何不,我们要找的人可在宫里。”
白寒露念咒隐去身形,抱着小狐御风进了宫墙。明明只隔着一道宫墙,墙外飞沙走石,宫内却一片寂静。只是寂静得有点诡异,回廊前挂着的铜铃纹丝不动,檐下的茜纱宫灯静静地燃着。苍如殿外没有宫娥内侍留守,门户大开着,一个身着梨花白衣的稚龄女子正伏在案上批改奏章,批过的奏章堆得小山一样高。身边的软榻上侧躺着个抱着拂尘的老内侍,他却是睁着眼,不时开口与她说几句话。
游儿用爪子擦了擦快滴下来的口水,“这就是雁丘的女皇?又白又嫩,看起来很好吃的样子哦。”
“啪”一个栗暴,小狐狸第六百五十四次因为嘴馋而挨打。
白寒露哼了一声,他倒是什么都敢吃,凡间皇帝精魄多是天上的星辰,可不是他吃下去能消化的东西。
伏在案前的女皇扭头朝老内侍道:“鲲爷爷,我饿了,叫御膳房做点桂花糖藕吧。”
大总管郑鲲捋了捋胡子边出门边发愁,这个时候去哪里找桂花和鲜藕?
等愁眉苦脸的老头的脚步远了,将离才放下笔,伸了个懒腰,把目光移向窗前,微微一笑,眼睛就像两枚漾着波光的月牙,甜蜜醉人里带些诱人的天真,“沙漠里多的是短毛灰狐,你抱得这赤狐的毛色真好看啊。”
他隐去身形竟被看穿了,白寒露盯着那双透着妖异之色的绿眸散去隐身咒。
苍如殿内外猛地涌进带着芳草气息的风,颀长秀美的身姿似竹,本应是翩翩佳公子,却偏偏生了双狭长吊梢的琥珀色兽瞳,淡漠无情得恰到好处。
而他对面的女皇,稚嫩的小身板在宽大的御座上说不出的单薄,再配上那张美到盛气凌人的脸,不谙世事的天真表情,在白寒露眼里真是说不出的有趣。
二人均默默将对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都神奇地觉得对方是自己不讨厌的那种人。
“沙漠中流浪着一支人数稀少的绿羌族,无论男女皆是白玉做骨翡翠为眸,美若天仙。陛下的父亲应该是绿羌族的人吧?”
“哦,我父君是母皇抢来的。绿羌族的人东躲西藏的,抓一个不容易。”将离托着下巴,双脚甩来甩去,十分感兴趣的样子,“你倒是博学,你还知道什么?”
白寒露木着一张脸,琥珀色的眸子眯了眯,“我还知道,世人只知道绿羌族的人美貌,却不知道绿羌族是上古妖蛇王琼崖的后裔。那双继承了蛇王血脉的绿眸能看穿一切灵体的真身,所以我的隐身术在陛下面前并不管用。”
这下将离愣住了,她不确定面前这个看起来灵魄被一团迷雾掩盖的人是什么东西,竟说绿羌族是蛇王的后裔,将离只能确定他不是人类,大约是个厉害的大妖怪。不过她将离也是见多识广的,三两步跑过去凑到他身前猛看,这个奇怪的大妖怪个头太高了,自己大约只到他胸口的位置。
她一走近,游儿就嗅到了她身上浓浓的血腥气,顿时竖起身上的毛缩在公子怀里瑟瑟发抖。杀业,孽障,仇恨,执念。污黑而强大。游儿还没遇见过戾气这么重的人,而且还是个性子温吞的白白软软的看起来很好吃的小姑娘。他吓得都快要尖叫着逃命了,只能埋在公子的怀里寻求庇护。
将离困惑地挠了挠头,“你到底是什么妖怪?来这里做什么?”
总不会路过雁丘皇宫来这里遛弯儿的吧?
白寒露从袖中拿出一张告示,是雁丘张贴在九国各地的皇榜,找懂得起死回生术的奇人异士。十万两黄金。冲着这个天价酬金总也会有人前赴后继地来到雁丘,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即使那些妄想耍弄些小把戏的江湖术士最终一个个地被挂在城门口的刑架上。
“我叫白寒露,是封魂师,能渡魂自然也能招魂。”
这两年将离见过道士、高僧、各种隐士,关于降妖渡魂封魂师传说众多。封魂师的血脉旁支众多,白氏是封魂师中血统最古老强大也是最单薄的一脉,听说这一脉已经没有传人了。不过也仅仅是传说,事实没人能探究。
将离把那皇榜团成一团,往门外一扔,“你来晚了,我已经找到合适的人了。不过,你若是愿意在宫里留几日便留下,不想留我就拿盘缠送你走。”
这些话完全在白寒露的意料之内,都城外快成精的吃人的戾气,每个月四十九个童男人牲,宫内冲天的魔气,将离魂魄外包裹的污黑。若是他没猜错,雁丘女皇可招惹上了不得了的人物了。不过他白寒露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凡人寿命也就百十载,是死是活他可不放在眼里。
“我从没来过雁丘都城,自然是要多留几日的。”
“那就住着吧,反正这皇宫里最不缺的就是屋子。”
“好。”
“你不是该谢恩吗?”
“是你留我住的,我住下遂了你的意,凭什么是我谢恩?”
白寒露嘴里是不可能说出“谢”字的,把这种虚伪的客气话常挂在嘴上的他倒是认识一个的,那个人是他的师弟,想到他那见人三分笑的脸就讨厌得很。
“也是。”将离摆了摆手,指着那小山高的奏折,“你自便吧,我大约今晚是没得睡了。”
于是就这样住下来了。
大总管郑鲲领人收拾了个院子出来,虽没人住,却收拾得很雅致,进了院门一路穿花拂柳,说起来比女皇的寝殿还要舒适几分。郑鲲对这位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白公子十分好奇,这位公子显贵,一头长及腰下的月光银发,话很少,从骨子里透出与世无争的冷清。若是炎夏,这样的人放在身边倒是能避暑。虽这样腹诽,但陛下的客人,他还是一日三餐连茶水熏香都仔细照顾着,终于这日早上从没拿正眼看过他的贵客开口问他:“听说第一次活祭是二月十二?”
郑鲲捋了捋胡子,摆出痴呆模样,“火鸡?什么火鸡?啊,难道是您养的狐狸要吃火烤的鸡?”
白寒露继续说:“今天是初七了。”
郑鲲继续笑,“是啊,过了初七就是初八了,公子您惦记日子回家吗?”
白寒露摸了摸身边垫子上恹恹的狐狸脑袋,游儿毕竟道行浅,在戾气旺盛之地不仅无法保持人形,身体还极其衰弱。他斜眼睨了这个圆滑的老东西一眼,似笑非笑的,“你这个离家久了龟壳就会裂开腐烂的千年老王八都不惦记回家,我有什么可惦记的?”
郑鲲面色大变,转身就要跑,却被白寒露一伸腿,绊了个四脚朝天化出龟形。
这下他翻不过身,也跑不了,惊惶地喊:“上仙饶命,饶命啊!”
白寒露一只脚踏着他肚子上的壳子,空气里隐隐有脓血的腐臭味,他冷冰冰道:“你不好好在海里待着,来雁丘做内侍总管是为何?就算你是千年龟精,离开海又能活多久。”
老龟精自从离开西海来到雁丘,哪遇见过这种阵仗,一个跟斗就能把他跌出原形,吓得魂飞魄散的,鼻涕眼泪一大把,“小人没害人的意思,只是想在这皇宫里服侍陛下,就算死也不愿离开陛下,还求上仙成全啊,小人没害过人啊。”
同是妖怪,还活了这样一大把年纪,哭成这样让游儿都替他害臊,甩甩尾巴,跳起来踩在老龟的壳子上,还跳了几跳。只听见脚下的龟壳咔嚓咔嚓响,又裂开几分,吓得老龟更是哭得厉害。
“你害不害人关我家公子什么事,不过是随口问问,你有必要哭得像死了爹?”游儿从他身上跳下来,“活祭是什么人在做,我们公子问,你就痛快地答就好了,再啰嗦小爷就踩碎你这破龟壳。”
其实以郑鲲的千年修为自然能看出白寒露与这狐狸都是妖,可他离开西海太久,如今就跟个头昏眼花的老年人没什么两样。雁丘是旱地,大约不出十年,他便要死了。他在地上滚一圈,变成人形揉了揉老腰,叹了口气。
“那是复活祭,以男童血肉与无垠地狱的魔神拂姬定下喂养契约。拂姬的真身是昆仑山上的一株魔樱草,魔樱草是从死去的魔身上长出的,大约两尺高,晶莹剔透的叶肉好似婴儿的皮肉,能生撕人肉白骨。”
无垠地狱那几尊魔神的事情他听得不少,拂姬是吃未成年男童的血肉,以她的本事让白骨长回血肉的确不是难事。
白寒露淡淡地说:“只是就算契约完成,那躯壳里没有魂魄,也不过是个活死人,陛下她知道不知道?”
老龟精犹豫了片刻,老实摇头,“陛下并不知道。”
“还说你没有害人?这七个月来每个月都四十九个男童,你以为这些命不是从你手上过得吗?”白寒露抚弄着手中的鹤骨笛,皱眉道,“皇榜能引来的也只是贪财的人类,那个小姑娘虽然能看穿灵体,可她从未出过皇宫,怎么懂得去找花魔牵线去定契约?你若真的认那小姑娘为主人,为何明知道那花魔与她的魂魄做了奴仆契约而不阻止?”
白寒露在瑶仙岛开了间叫醉梦轩的店,本身做的就是妖怪的生意,奴仆契约订得不少,自然也知道这奴仆契约若是用在善处也就罢了,若是用在恶处便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老龟精自然也是知道这些的,被噎得顿时说不出话来,只能掩饰地咳嗽两声。
最后,白寒露问:“你留在雁丘,并不是为了女皇将离,对不对?”
老龟精臊没了脸,缓缓点了点头。
起初,他留在雁丘,自然不是为了将离。
“小人是来寻主人的。”
第四章
【第三节】
【风麒麟,皇族守护神被困】
天界八方的仙乡,极北之处是麒麟神族的属地麒麟谷。
西海龙宫与麒麟族交好,六公主是麒麟谷的常客,有时住个三两月也是常事。稍稍打听过西海小六的人都知道,她被父母惯坏了,脾气骄纵嚣张,跟在身边伺候的两三年要换一茬,不是伤了就是残了,没什么好下场。老龟精与那些不懂得保护自己的小精怪不同,仗着壳子厚,一被打就哭,便在西海小六身边撑了下来。每次去麒麟谷六公主都带着他,麒麟莫嗔每次见他挨打都掩着嘴笑得花枝乱颤,好似天大的乐子,不愧是和西海小六从小厮混到大的闺中密友。
麒麟从来都是最专情,轻易不言爱,爱上了那便是生生世世至死不渝。不过也是最冷情,即使你将他爱到极致为他而死,他也懒得低头看你一眼。所以西海小六每次盛装打扮去“经过”那片梨园“顺便”踢门进去看看那个没长舌头的小子死了没,明明激动得红透了脸还鼻孔朝天态度嚣张,吃几个水淋淋的白眼仁也是正常的。
当然西海小六也不是好惹的,在心上人那里吃了亏就要从旁讨回来,于是老龟精就倒了血霉,站得近了被主子拉过去劈头就打。挨打这种事挨惯了也就成了习惯,那个只会翻白眼仁的小子那日却古怪地盯了西海小六半晌说:“你要是嫌他笨,就留给我,我正愁没人帮我除草呢。”
于是老龟精就这样扛着锄头成了麒麟谷梨园的老农,变成了杜蘅的仆人。
杜蘅在凡间是一种熏香的名字,什么东西染上了凡间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杜蘅在麒麟神族里并不受重视,他脊上生双翼还是风麒麟,比起能御水御火的族人,御风显然是更加上不得台面的本事。而且杜蘅本身更是个怪胎,跟人同食都是一脸嫌恶,看人习惯性斜着眼,谁都不爱搭理,可惜了那皎如玉树的风姿。
他只有家主着急,怕他这样下去憋出毛病来,有一日把他叫到跟前说:“你也不小了,整日在谷里待着能有什么出息,凡间的雁丘的女皇只有三年寿命了,你去挑个顺眼的新主守护她一世便回来,以后也好给你在天界安排点差使。”
杜蘅除了父亲就只听家主的话,便问:“那我要挑谁做新主?”
家主摸了摸下巴,按照自己的原则如实说:“找个长得好看的吧。”
事实上杜蘅从未去过凡间,因为莫嗔姐姐对他说过,凡间啊,都是污秽之地,肮脏的要命呢。他问,凡间最脏的是什么?莫嗔想了想说,是人心,隔着肚皮臭不可闻。他厌恶异常地问:那就没干净的东西吗?莫嗔笑道,有的,叫玲珑心,可惜可遇不可求。
杜蘅是个有洁癖的,从此对凡间断了念想。
不过这次去凡间是公差,他在云头上往下一望,没有青山绿水十里梨花,雁丘的领土上一望无际的黄沙,烈日当空尘土飞扬。莫嗔说得没错,凡间果真是污秽贫瘠之地。
他转头对老龟精说:“你回去吧,不过是几十年,倒也不难熬。”
老龟精恭敬地摇头,“小人去西海泡两日,而后来这里找您。”
杜蘅点头,“随你高兴罢。”
与老仆分别后杜蘅一个人去了雁丘皇宫,是黄昏,夕阳流金的霞光落在太学院里,他拨开鲜绿的竹枝,看见穿着白色宫装的大姑娘握着绿宫装小姑娘的手在写字,那个画面说不出的美。
那是十七岁的长公主青萱和十二岁的三公主将离。
自打杜蘅记事以来父母便分开了,父亲被派守极西的仙洲,母亲去了西方侍奉佛祖莲座前,只剩下了他。他与同龄人合不来,就在家主的照顾下孤零零地长大了。偶尔在书页上看到“手足情深”这样的字眼,也想不出是什么样的情形,直到现在才明白了。
青萱与性子骄纵的二公主青荷不同,青荷仗着自己的父亲是皇夫,祖父家地位显赫,见不得青萱处处照顾将离,常嫌恶地问她:“皇姐为什么总护着这个贱种,她从上到下也就这张脸有用,若是送去其他国联姻倒是能长我雁丘地脸面。”
青萱呵斥她:“休得胡说,若是让母皇听到不打烂你的嘴。”
青荷气得要命,将缩在青萱身边的将离扯过来,一巴掌扇下去,“本公主不仅要骂还要打她!皇姐尽管去告诉母皇啊,看母皇会不会因为这个贱种降罪于我!”
类似这样的戏码几乎隔上几天就会上演一遍,青萱虽爱护将离,可她总不能十二个时辰都跟着她,所以她身上的大伤小伤从没断过。伺候她的宫女们也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叫三公主出身不好呢?不过将离从不告状,自己回去抹点化瘀的药膏便像没事人一样。好几次杜蘅趴到她的脸上想看看这小东西哭了没,可她的眼睛里永远是一潭纯净的碧波,好似能看见自己似的。
其实……做守护神真的是一件很寂寞很无聊的事。
杜蘅不喜欢住皇族供奉麒麟图腾的神殿,每日就睡在将离的床上,因为将离在没人的时候总是自言自语。这个小孩上辈子怕是哑巴,所以这辈子有说不完的话。杜蘅从小都喜欢一个人待着,来到凡间却喜欢听人说话,这样让他觉得反间的几十年没那么难熬。
偶尔杜蘅会想到莫嗔的话,人心,隔着一层肚皮臭不可闻。
他心想,鬼话。
直到有一天,他恍惚中感觉到有柔软的指头擦过自己的双唇,他先是闻到强烈的血腥味而后胸膛里刺痛,灵魂似乎被一根细细的线捆住,他越挣扎越紧,睁开双眼正对上将离那双兴高采烈的祖母绿的眸子。在意识丧失的瞬间,杜蘅恍然大悟,原来她一直是能看见他的。
再次醒来守在他身边的是青萱,杜蘅试图冲破灵魂的束缚,却发觉那条血线已经勒进了灵魂里,他无法催动法力,已经和凡人没什么不同了。
“不要恨将离,她年纪小不懂事只想留住你……”青萱急急地说,“我已经教训过她了,还请麒麟神您不要怪罪于她。”
自己怪罪不怪罪有什么关系,躺在床上看了会儿帐顶,张口问:“她一直能看见我?”
“将离好像从小就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
“你不怕我?”
青萱反问:“你是我雁丘地麒麟守护神,我为何要怕你?”
也是,杜蘅想,他是来做守护神的,又不是来害人的。家主只说让他守护未来女帝,也没说若是被要守护的人加害了要怎么办。他思来想去也没个主意,不过现在这个样子也没什么不好,总比每天连个说话的都没有好一些。
不过他的确厌恶将离,才十三岁的孩子为何有那么重的心机,用自己的血来养百种毒虫碾碎后淬在他的唇上。这种凡间邪恶的锁魂之术,她竟能用得那么熟练。
“如今我这个样子有能奈她如何?算了,我不追究,也不想再理她。”
杜蘅擦了擦嘴唇,这大概是他有生以来吃过的最肮脏可恶的东西。
青萱舒了口气,眼睛温柔地眯了起来。这个温柔端庄得像一朵白云的女子已经温暖了他的心。
她说:“你可以叫我青萱。”
杜蘅正视她:“我叫杜蘅。”
第五章
【第四节】
【入识海,将离的往事前尘】
将离坐在御座上,晨光落进殿里,老头子们又在苦大仇深地禀告城外闹“瘟疫”之事。不过有什么瘟疫能一夜之间将大活人啃成森森白骨,多是出了什么食人的魔怪,只是谁也不敢提,只说是“瘟疫”。
昨晚睡得太晚,一大清早就听他们明知故问,实在烦心得很。将离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托着下巴道:“既是‘瘟疫’就让太医们想想办法,朕又不是大夫,禀告朕有何用?”
几位老顽固你看我,我看你,最后还是右相一咬牙道:“陛下,只怕这瘟疫没那么简单,商队不敢走商,百姓不敢出城,已是人心惶惶。市井中流传着一个说法,说是……”他小心翼翼地看下御座上的将离半睁半闭的眼,心一横道:“说是宫内有人以活人来祭祀妖魔,是犯了天谴!”
不愧是三朝元老懂得惜命,才不搞什么蠢不啦叽的以死进谏,把什么事情都推到莫名其妙的人身上,她总不能狂性大发去屠城。
将离淡淡地道:“人牲祭祀是至孝,从没听说过孝顺祖宗还被天谴的。流言猛于虎,竟能撼动朝堂,此事休要再提了,否则按照律法传播流言的罪名,右相可是要掌嘴的啊。”
众官面面相觑,右相摸了摸自己这把胡子,心里叹气,罢了,也到辞官的年纪了,还是准备告老还乡吧,这个女皇大约也没什么救了。他心里如何想,将离大约也摸个七八分,什么妖帝,什么祸水,背后嚼舌根的多了,可谁也不能奈何她半分。
退朝后将离抱着绣了白梨花的枕头去朝麟轩,整座朝麟轩的门窗上贴满了咒符,外头是青天白日,一进院门却是昏沉如雾霭般,院内的人工湖占了几乎大半的地方,湖水是诡异的血红色,一具晶莹剔透的冰棺摆在湖中心按照阴阳五行画的阵图上。冰棺里睡着的人,半边以生出了血肉,半边却是森森白骨。
将离吧枕头放在冰棺旁的小褥子上疲惫地依偎着棺材里的人躺下去,从侧面上,杜蘅像是安详地深眠。她年幼时,杜蘅就喜欢睡在她的床上,明明没有实体,也根本感觉得不到温度,她却总靠着他睡。就像将离现在这样隔着冰靠着他,冰得刺骨却没有办法离开他分毫。
“杜蘅,我能不能把他们全杀了?怎么会天谴?不过是死些贱民而已,跟你比来能怎么样?”将离喃喃道,“还有半年你就可以回来了……你就可以不生气了吧?我真的没有讨厌帝姐,谁叫你喜欢她?嗯,太碍眼了……”
女帝的寝殿两年来从没等到过它的主人,每日将离就睡在这冰棺旁,等她睡着了,郑鲲才能靠近为她裹上棉被。白寒露蹲在棺盖上,看着将离熟睡时紧紧握住的双拳,再看看棺材里那半边皎洁的脸,摸了摸眉骨,是美人都是祸水。
可是俩祸水凑在一起,就说不上谁祸害谁了。
“我要进入她的识海。”
老龟精很是紧张,“上仙要做什么?”
白寒露把手指竖在唇边,诡秘一笑,“看戏。”
天上有座司命宫撰写凡人的一生,开什么花结什么果,无法脱离三界之人皆是纸上的一出戏。识海并不是海,每个人的意识形态是不同的,最浅显易懂的便是记忆,可在最隐秘的地方都有座关着秘密或猛兽的牢笼。
白寒露什么都听不见,也看不见,漆黑一片又空旷的地方,丧失了时间和空间的概念,什么都没有。
他心里微微吃惊,这是他见过的做荒芜的识海,如果这也能叫识海的话。
“公子,我们是不是走错地方了?”游儿沉默地打量了一下四周,气急败坏地指着他的鼻子吼,“哦哦,你又念错咒语了是不是?!”这是什么鬼地方,吓死他了!
“你害怕?”白寒露看他一眼,“狐狸都像你这么胆小吗?”
“谁说小爷怕了?是你们狼族中十个里就有一个笨蛋加呆瓜!”
主仆二人正在不紧不慢地掐架,突然一个小石子骨碌碌地滚过来,滚到游儿脚下。他“哇哦”怪叫一声,四爪并用抱紧他刚骂完笨蛋加呆瓜的公子,紧张兮兮地左顾右盼,“谁扔的?出来!”
白寒露盯着小石子滚来的角落,“……将离?”
不多会儿,他看向的那个角落里亮起来,是个大约六七岁的孩子,穿着淡薄的翠色春衣,墨黑色的头发好似瀑布般披满了她的脊背,却依旧看上去薄得可怜。只是祖母绿的眼睛那么亮,装满了星辰。
“一只是狐狸,一只是狼,你们两只妖怪怎么进来的?”小将离仰着头,忧心忡忡,“门口那只会喷火的麒麟怎么会放你们进来?”
会喷火的麒麟压根是没有的,那是将离自己识海中臆想的保护神。
“这是哪里?为什么只有你一个人?”
小将离伸手指挠了挠脸,不太好意思似的,“我呀,一直在这里啊,父妃在里面睡觉,吩咐我在这里守门。”小孩的身后出现两扇紧闭的朱红大门,不知过了多少年月门上的兽头铜环已锈迹斑斑。将离端正地坐在门口,“父妃在睡觉,谁都不许进。”
这扇门内锁着的是她最不愿回忆的往事,那门内永远都不会有人推门出来,她年幼的自己一直守在这里,孤独地一直守着这座牢笼,不许人看见。
白寒露从袖子里掏出一只草编的蝴蝶,翠色翅膀,颤巍巍的长须栩栩如生,他把蝴蝶放在小将离膝盖上,“这个,喜欢吗?”
小将离拿起草编蝴蝶睁大眼睛,惊喜地道:“这是蝴蝶?!我在画上见过的!有很多花的地方才会存在的呀。”
“送给你。”
小将离的目色陡然冷淡下来,把草编蝴蝶扔在地上,“你怎么会那么好心,是下毒了吧?我不要!”
红狐狸奇怪地瞅着自家公子,他编的蝴蝶蚂蚱从不舍得送人的。这小孩也未免太不识好歹了。游儿从白寒露身上跳下去正要去捡,草编蝴蝶却拍拍翅膀飞起来,翠色欲滴的翅膀洒着银色的鳞粉向远处飞去。小将离愣了愣,立刻提起裙摆追上去。
朱红的大门前,游儿挠了挠脑袋,“一只蝴蝶就哄走了。”
“因为将离不是贪心的孩子。”
“公子又知道了啊。”游儿怪笑着,“公子你对别人蛮好的嘛,为什么只对你师弟冷着脸?”
为什么?这还用问?
白寒露单手叉腰,“因为他讨厌!”
游儿嘁了一声,人家清明公子和蔼温柔得很,哪里讨厌了?面前朱红的门开了,风卷着细沙吹出来,白寒露的银发像雪般被突如其来的风吹散开,一股子陈旧腐败的霉味扑面而来。
“欸欸欸欸欸??”游儿指着房梁跳脚,“那是个人吗?那是个男人吊在梁上吧?是要晾干留着冬天吃还是怎样啊?!”
一根白绫吊着个素衣的男人,肤白似雪长发如瀑,将离与他有八分相像。周围的景色一下子清晰起来,白寒露注意到寝殿内已是一片素缟之色,宫外的竟陵塔上僧人唱经超度的声音模糊不清地传来,两个内侍将男人放下来探了探鼻息,对身后的女官说:“洛主子已经随陛下去了,可以叫人来敛了。”话音刚落,就听见一个声音:“我替父妃洗脸梳头,你们都下去。”
内侍们互相看了一眼,女官看了看天色,颇不耐烦,“三公主殿下,天色不早了,您要告别就快些,奴婢们的难处您也体谅些啊。”说完,带着内侍们掩门出去了。先帝驾崩没地位的男妃殉葬,这是三年前的事。那时将离还不满十五岁,可看她那瘦弱得好似随时都能折断的样子,完全没有普通少女的活泼健康。
将离慢慢地梳整齐他的发,呆呆看了父亲半晌,低头亲了亲他的脸,“父妃,离儿也困了,抱离儿睡吧。”少女将离跳上床窝进父亲怀里,闭上眼,满足地睡着了。
女官带着奴才进门吓了一跳,正六神无主,一身素白宫装的青萱拖着长长的裙摆前呼后拥而来。风姿绰约的杜蘅走在她旁边,却是个面无表情的冰山美人,看着床上那对可怜的父女他竟问:“要不要一起葬了?”
青萱摇头苦笑,“这三年她都没能害死我,如今更是不能奈何我,她毕竟是我皇妹,待她成年嫁了也就罢了。”
杜蘅点头把将离从她父亲凉透的尸身旁抱开,一路抱着她穿过花园,在浸淫着丧钟的空气里。半夜将离醒了,已是雁丘女皇的青萱与杜蘅正对坐在榻上,偎依着炉火,青萱眸中是满溢的情浓,而杜蘅只托着下巴皱眉看棋盘。
将离爬起来光脚就往外跑,青萱一惊,“将离,你去哪里?”
她茫然,“我父妃呢?”
青萱没答话,杜蘅看了她一眼,“死了,你不是看见了吗?”
将离更茫然了,“母皇生下了父妃的孩子,为什么还要殉葬?”
“有皇女皇子的不必殉葬,规矩是这样没错,可是母皇生前最爱的就是你父妃。虽母皇没说,可是我知道她想和洛主在一起。”青萱没看她,拿着棋子放置在棋盘上,淡淡地说,“……作为女儿,知而不为,有违孝道。”
将离穿着薄薄的衫子站在殿门口,眼睛盯着那个仔细研究棋局的男人,一动不动如同行尸。
可杜蘅盯着棋盘,始终都没看她一眼。
——
巍峨的宫殿,一炉软香,在榻上对弈的两人幻影瞬间灰飞烟灭。
所有的时间和空间都消失了,好似极远处闪着一点荧光,接着那翠色粼光的蝶翩翩而来,游儿甩甩尾巴,被刚才那一幕堵得有些说不出话来,无比沮丧,“我现在好像没有那么讨厌将离了。”
白寒露抄起游儿跟着翠蝶往那荧光处走,在识海内时间是静止的,他们看到这漫长的记忆,其实不过一瞬。那光点越来越大,隐约听见悬崖上秃鹰的叫声,有风从深渊的岩缝里吹来。白寒露睁开眼,脚下不远处是都城巍峨的城墙,极远处是无边无际的沙漠,石壁上长着巨大的碧芝。
白寒露看见崖壁的老松上抓着一双手,翡翠色的纱衣随风而飘,嫩白的一双小脚使劲扑腾着想要蹬住什么。素白衣的青萱蹲下身,看着将离努力仰起的脸,带着些淡笑,“死心吧,杜蘅他永远都厌恶你,因为是你害得他只能像凡人这样待在这里,你若真喜欢他,就死吧。说不定,他会原谅你。”
将离使劲扑腾着,目龇欲裂,“是你……骗我……你一直都……骗……”
“是你傻,我总不能像青荷那个没脑子的,母皇那么喜欢你那个狐狸精父妃,她还整日骂你。而我不过是对你稍稍好些,你便把什么都告诉我。”青萱微微笑着,还是那般温柔好性子的模样。“对了,你第一次跟我说母皇身后总跟着只会喷火还会变成人的麒麟兽,我还以为你疯了呢。不过啊,你真是傻得可怜,让你下咒你就下,你那个父妃只给了你一张狐狸精的脸,怎么没给你个狐狸精的脑袋呢?”
白寒露摇了摇头,这个青萱原来这么不积德,也怪不得最后不得好死。
游儿急得上蹿下跳,“公子,快把她拉上来啊,她快撑不住了。”
“这是记忆,你倒是个真的狐狸精,怎么也没脑袋呢?”
“哦,小爷忘记了嘛。”
即便如此游儿依旧紧张地摇尾巴,他们看见杜蘅跑过去。在杜蘅看来,青萱蹲着身要拉将离。这时将离突然伸手抓住了青萱的胳膊,青萱大惊失色身子一歪,被赶来的杜蘅拉住。可如今的杜蘅不过是肉体凡胎,怎么能承受得住两个人的重量,电光火石间,他冷静地喊:“将离,放开青萱,我保你下世投个好人家。”
将离一震,瞪大双眼仰头看着他,好像没听懂他说什么。
“放手,将离你放手!”
将离心下怆然,眼泪一下子涌出来。与此同时,杜蘅拔出靴中的短刀毫不犹豫地用力刺进将离的手背里,吹毛断发削铁如泥的宝刀穿透了将离的手心。
她手一松,只见杜蘅抱紧青萱拖了上去,两身白衣融为一处,眼前模糊得什么都看不清了。
游儿眼圈红透了,将离像一朵深绿蝴蝶那样轻飘飘地落下被几朵碧芝肥厚柔软的花冠挡住,最后跌进山下的水潭里。她爬到岸边,右手握紧用力拔出刀子。轻轻吸了一口气,掏出袖中摔烂的雾婴果。那雾婴果长得像婴儿的小拳头,肉质肥美地长在山峰背阴处的植物,可净化移秽,解百毒。
她和着泪水,一口一口地吃进肚子里,那个百般受尽委屈的孩子便长大了。
关于将离十五岁坠崖那件事其实不难打听,因为先帝青萱曾派兵轰轰烈烈地去搜尸。
最后是将离自己回去的,对于如何坠崖却只字没提。
——最后的画面是将离站在父妃的门前,沉默地看了半晌,而后慢慢掩上门。
片刻后,四周再次陷入空旷的黑暗中,那只撒着鳞粉的绿蝶飞舞在白寒露身边,落在他的指尖上。
“你们在找什么?”小将离蹲坐在那里,眼神凶狠又警惕,“磐石城里没有蝴蝶,你们来这里找什么?”
“我在找杜蘅。”
小将离更加警惕,恶狠狠地瞪着他,“我不认识这个人。”
“他是一只麒麟,通体银白,脊上生双翼。”白寒露手一翻,那只飞舞的蝴蝶已经重新变成那只草编的死物,他把它放在她的面前,“将离,你一定见过他的,他一定就在这里的某个地方。”
小将离怔了怔,伸手一指,“……父妃说,那个笼子里的怪物不能放出来,会咬人的。”
白寒露转头一看,那巨大的铁笼里,风麒麟的灵魄正趴在那里奄奄一息。
游儿惊叫道:“找到了!”
第六章
【第五节】
【魂归去,麒麟神动凡情】
白寒露拿着剪刀剪了烛花,此时已是半夜,正适合唤醒灵魄。他净手从袖里取出小琉璃瓶,咬破舌尖含住引魂香点燃。薄薄的烟气弥漫开,散开又团聚,等香燃到头了,烟气便团聚成个半透明的灵魄。
不得不说杜蘅那双水灵灵的眼十分招人,只是习惯斜着看人,多了些刻薄与傲气,“你是何人?怎么知道我的灵魄困在将离的识海中?”
“这是常识,神族的灵魄被凡人施了血祭困住,若是凡人未亡而神族自毁肉身灵魄无处可去,大多也只能被困在识海里。”白寒露冷淡地看着他,“只是识海之大,好似一个乾坤,找到一个灵魄无疑是大海捞针,可是,将离却轻易将你放了出来,看来把你困在那里并非她的本意。”
杜蘅低头想了想,“你是将离的人?你在替她说话?”
“我只是个生意人,只为有利可图,不屈就于任何人。”
杜蘅打量着面前这个身形颀长清风明月般的银发男子,确实不似屈就之人,便点头信他了。
白寒露接着说:“几个月前我收到月姬小姐的帖子,拜托我来雁丘找她侄子,她是我师父白莲生前的朋友,这个忙我说什么也要帮一帮的。”
麒麟族的月姬公主一直在凡间行走,因为对天帝与麒麟谷同族失望已经有数百年没有回过麒麟谷。她是身份尊贵之人,却比其他同族更温和善意,杜蘅小时候时常去她洞府周围摘仙果,她只是靠在树下笑眯眯地看着他,叫他,讨厌的小怪物你把果子都摘走了,我洞府的守护兽吃什么?
虽叫他讨厌的小怪物,麒麟月姬却不是真讨厌他,对他笑,揪他的头发说,小怪物你这性子迟早有一天会吃大亏的啊,到时候我就去看你笑话。后来因为她的哥哥绵羽爱上凡间女子被降罪,月姬在天庭上当场讽刺天帝,如此神仙不做也罢,便去了凡间再没回来。
后来绵羽殿下被他爱上的凡间女子害得魂飞魄散,如今还寻不到归处。于是莫嗔姐姐经常说,千万不要理会那些恶心的凡人,心都隔着肚皮臭不可闻。
几年前他觉得莫嗔姐姐这话说得对,将离便是这样的凡人,可如今,他模模糊糊感觉好像,也不是那么对。
杜蘅的脸色稍稍好了些,“月姬姑姑她还好吧?”
白寒露挑了挑眉,似笑非笑,“我还以为你会问将离或者你那个老龟仆。”
他别扭地别开眼,不是不想问将离,他有吩咐郑鲲照顾她,她如今是御座上翻云覆雨的女皇,大约也没什么过得不好的。他在麒麟谷活了两千多年,一个人长大从没离开过家乡,也从没人教给他什么是对错。当然也从没人教给他,欠了人要怎么还。 “她是个弱小的凡人,自然会有诸多辛苦,无论我问不问,她的一生大约都是艰辛。我已经选了青萱做新主,她又处处怨恨青萱,我是伤过她,但是她也伤过我,我与她谁也不欠谁。”杜蘅眼底一派坦然地望着他,“所以我无须问她,也没理由问她。”
“嗯,你并不关心她。”
“为何要关心?”
杜蘅拢着袖子轻轻巧巧地坐下,被这人逼问得满心不知哪里来的躁动与恼怒。他只是来雁丘做守护神的,只要守护好选定的青萱便好。对于将离那莫名其妙的情感,因为他不爱她,自然也没回应的义务。他正想着被责备时的反驳,却见白寒露舒了口气,“如此最好。”
杜蘅一愣,“什么最好?”
“也没什么,她行了禁忌之术要救活你。”白寒露随口道,“明日就是初七活祭日,四十九条人命加上跟魔做契约,罪业叠加可是要折寿的,她本身就福薄,能撑到现在已是运气,她身上死气太重,已没几日活头了。”
将离快死了?凡人真是脆弱又贪心的动物,他哪有那么容易死去,又何尝用得着她救?!突如其来的恼怒,让杜蘅拔脚便往外跑,一直跑到灯火通明的苍如殿。将离还没有休息,她披着墨绿的孔雀斗篷伏在案上,对于政事她倒是勤勉,只是那瘦得一把骨头是怎么回事,雁丘已经穷到让女皇都吃不饱的地步了吗?
将离突然闻到一股熟悉的香味,是杜蘅香,宫里已经几年没燃过这个香了,她身子一震,“……杜蘅?!”她扔下笔往外跑带得奏折散了一地,殿门口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门口的侍卫跪了一地,风卷着尘沙扑面而来,将离揉了揉眼又揉了揉眼,什么都没有。
杜蘅在听见自己的名字时,一颗心陡然不安分地都要跳出来了。他以为将离看见自己了,可将离站在门口左右张望几眼,而后塌着肩,就像只孤独的雀儿。
“你看不见我?你不是什么都能看见的吗?”杜蘅说。
将离转身坐到案前,怔怔地看着外头的夜色。
杜蘅走到她面前道:“将离,就这么就好,以后的永生永世,你都不要再遇见我了,你够了,我也够了。”
将离张着绿得没有半丝生气的大眼,里面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次日雨娘子送人牲进宫,木笼里的男童比刚买来时还要胖一些,看来这段时日被照顾得极好。白寒露带着游儿在朝麟轩门口撞见她,她丝毫没什么意外,木然地看他们一眼便擦肩而过,那一眼,让游儿极其难受,把狐狸脸埋进公子的发里,半晌问:“公子,这些小孩子一定要死吗?”
白寒露好笑地看他,“你从前吃人时为何没犹豫过?”
狐狸理直气壮地大声说:“那怎么能一样,我是为了填饱肚子啊。”
“被你吃掉的人和这些被祭祀的人一样,都是要死掉,没有什么区别的。”
小狐狸觉得委屈,把嘴巴撅得老高。
入夜后,将离沐浴更衣,去了朝麟轩,一进院门就看见白寒露在院中间站着仰头看天。将离也仰起头,一片漆黑可怖的天空,好似仔细想起来以前都城的星空矮得很,她好似很久没有抬头看过星空了,有些奇怪,“咦,星星呢?”
“被戾气和魔气完全遮盖的雁丘土地,没有麒麟神的眷顾,怕是连皇脉都快枯竭了。”
“所以才要杜蘅回来啊。”将离说,“这片土地需要他。”
白寒露看了一眼那坐在树杈半透明的杜蘅,半眯着眼不知道想什么。他伸手摸了摸将离的头发,阳气正从她的头顶源源不断地溢出,将离盯着白寒露的脸,突然笑了,“你真好。”小狐狸差点儿从公子的肩上栽下来,“啊?他哪里好?”
将离认真道:“白寒露不骗我。”
“啊?这就叫好吗?”
将离想了想,又补充道:“他也不用刀子扎我。”
听到这句话,坐在树上那人目光里露出了些类似迷茫的东西,将离之所以做什么都慢吞吞,是因为她的右手没什么用,用左手做事自然慢些,她又不愿意假以旁人之手。那手是杜蘅废掉的,杜蘅自己叫她放手时,她眼中的委屈和悲伤,他不是不记得。
杜蘅从树上跳下来,近乎恼怒地说:“我不是说了,会让你投个好胎吗?凡人不都是这样?这一世过得不好,可是还有下一世,你这辈子过得凄苦,还有什么可留恋的?”
可将离听不见,欢天喜地地跑去看人牲去了。杜蘅怄得难受,他明明就在这里,她却什么都看不见,眼里只有那恶心的躯壳。现在的将离大约和疯子已经没什么两样了,她站在木笼前,那些男童们看到那血池与半人吓得直哭,她没事人一样伸手拍他们的头去安慰。
杜蘅看着她脸上的笑容,只觉得心脏处好似被利刃劈开。
为什么要笑呢?
悲伤也好,愤怒也好,怨恨也好,什么样的表情都对,唯独不该因为他的事情笑。
他活了几千年,在麒麟谷,守着他的梨园,接触的人只有那么几个,也从不觉得寂寞。可这几千年他的心都是一潭波澜不惊的止水,也许伤过别人,却从没被别人伤过,所以不懂得什么叫疼。他从来也不明白,为何有神仙不用轮回,却非要受那些世情之苦。西海小六曾讽刺过他,你这样活一年和活一万年有什么分别?
他生来就是神族,也从来没有人教过他,要怎样才算活着。
此时是亥时,宫中已宵禁。
祭祀是在子夜,魔气最重时,拂姬魔神无法走出无垠地狱,以童男血肉为媒,也只能将她的一魂引到凡间。
白寒露站在院内,廊前几支翠竹正渐渐干枯,池里的水也滚成一团浑浊的乌黑。耳之所及皆是祭祀男童的怨灵无法遁入轮回,饱受折磨的哭喊声。游儿极其衰弱,缩成一个毛团已经昏睡。
他一回头,杜蘅正坐在榻前,垂着首一声不吭。
“我明日就离开了。”白寒露瞥了他一眼,“你回到麒麟谷修炼个百年,便能修出一副新的肉身,以后不要再来凡间了。”
杜蘅置若罔闻,“你有办法让将离看见我吗?”
“有,只不过,怕你们神族挨不住。”
子夜时分,将离沐浴更衣来到朝麟轩。
一袭白衣的将离未施粉黛,宫灯橘色的光将她苍白的脸照得好似蒙了金纸。男童们被灌了些药,迷迷瞪瞪的。将离拿了青铜匕首,一个个唤他们过去。祭品的血流进湖水,拂姬得到了供养,那白骨的皮肉便会慢慢生出。
只要再过数月,杜蘅就能活过来了,有体温,会呼吸的,活生生的杜蘅。
将离抓过一个孩童,匕首横在他的颈子上正待划下,手腕却被抓住了。
她慢慢转过头,手臂上是森森手骨,她顺着那白骨又慢慢抬起头,杜蘅半跪在她身旁,半人半骨的恐怖模样。
“杜蘅?”将离呆呆地问。
“是我。”杜蘅说,“够了,将离。”
他说,够了,将离。那日也是,他说这句话时,她亲眼看到他的肉身突然腐烂成灰,前一刻还活生生的人,瞬间只剩下一具森森白骨。那双总是冷冽地斜视着她的眼睛,只剩下黑漆漆的两个窟窿,什么都没留给她。
将离猛然推开他,大叫,“怎么会够!不够!一点不够!你们都走了,只剩下我一个了,我只要我的杜蘅不行吗?”
“不要再害人了,你做下的业障会让你永不超生。”
“如果永不超生能换来与杜蘅一世相守,也值得。”
“你这不是爱,是执念!”
“如果没有执念,哪里能称得上爱?”将离状若疯狂,拉过一个孩子,匕首高高举起。
有了执念的爱,就成了羁绊。
永不超生也好,天人永隔也好,在地狱烈火里挣扎千年也好,在佛前跪求万年也好,有了羁绊,总会有相见的那一天。
还未等匕首落下,将离一下子愣住了,杜蘅半边身子正迅速地腐烂,肉糜肌血迅速变成飞灰。白寒露以封魂师的血液为印,让他附着在自己的半具肉身上,可那残破的肉身无法承载他的灵魄,不过片刻便会重新腐朽。
“将离,来世你还……”你还愿不愿意再喜欢我一次。
他说不出来了,因为嘴唇已经不在了。
将离膝盖一软,怔怔伸出手,杜蘅不由自主地想去碰触她,却在顷刻间他完全脱离了那副白骨。骨架跌碎下来,将离张开怀抱,紧紧抱住了那副白骨。
“到了最后,还有杜蘅在,不够,可是真好。”
这是将离说的最后一句话。
第七章
【第六节】
【下地狱,魔神拂姬暴走冥界绵延数百里的彼岸花海尽头,是无垠地狱。】
在冥界最不缺的就是名目众多的地狱,可地狱多是冥界诸神建造,唯独无垠地狱是上古仙魔大战时西方众佛建造的牢狱。无数极端作恶的三界生灵被关入地狱里彼此杀戮,任其自生自灭。而如今几百万年过去,这座废弃的地狱已有了主宰它的四位魔神,不再是毫无秩序的杀戮之地。
杜蘅裹着黑色的斗篷深一脚浅一脚地从昏天暗地的沙海往深处走,终于遇到了一处只剩下残垣断壁的城镇。他进了间屋顶没塌的破屋子,肆虐的风沙被隔在墙外。他在无垠地狱的沙海里走了十几日,已经精疲力竭了。
麒麟最惧污秽,看见点血腥都要掩鼻皱眉,在神族中好干净是出了名的。可这无垠地狱却是实打实的污秽之地,这些时日杜蘅的法力为了阻挡地狱戾气几乎已经散尽,与那些迷失在无垠荒漠里的普通怨灵们没什么两样了。
他忍着刺鼻的霉臭味抖干净身上的土,准备靠墙坐下调息。
“本大爷还以为又来一只恶心的食腐灵呢……”角落里传来个懒洋洋的声音,分明是被吵醒了在打呵欠。刚说完,一张俊秀的面孔便露出来,昏暗无光的地方一双缠绵的影影绰绰的桃花眼尤为醒目。
这是杜蘅进入无垠地狱后碰到的第一个没迷失心智的生灵,那荒漠里多的是魔障了的孤魂野鬼,有的化作了食腐灵,见了什么吃什么,连所谓的同类都不放过,看一眼就足够他作呕几百年了。
那人见他没说话,又问:“你也是迷路的?”
杜蘅听他说话和和气气,便老实回答,“不是,我来寻人。”
“听起来倒是个有情有义的。”那人笑了,笑声高山涧水般好听,“巧了,我也寻人,一起做个伴吧。”
两人是萍水相逢,家世名字自然也是不必说的。杜蘅天生嘴巴就是个严实的,幸好同行的那男子是个闲不住的话痨,一路上东拉西扯些这些日子流浪时的见闻,像是憋坏了似的,也不管旁边的人想不想听,只管自己说了高兴。
不过这世上总有一些人得天独厚,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都不招人嫌弃。
“我们大约是快走出荒漠了。”
终于在听那男人唠叨的第四日,杜蘅听到了自己愿意听的话。他打起精神往前方看去,一望无际的黄沙尽头不知何时升起一轮银盘圆月,银屑飞溅美不胜收,讶异道:“这地狱里怎么能看到月亮?”
“当年佛祖建这方牢狱自然是没那么有闲情雅致造一轮月亮的。可如今这里当家的四位都是天界有头有脸的上神堕成的魔,难道连把自己的属地收拾得体体面面的本事都没有?”那桃花眼男人笑得一脸荡漾,“何况这西边地盘的拂姬可是个琼姿花貌的美人……哎,你跑那么快做什么……”话音还未落,杜蘅已快步朝那月升起处走去。那人追在后面笑话他,“哎呀,一听见美人就激动成这个样子……年轻人啊年轻人……”
杜蘅没听见似的,只是白着一张脸裹紧斗篷低头疾步往前走。
半年前他的灵魄回到麒麟雪谷,央求莫嗔姐姐用一段梧桐木雕了尊他的木像点化成肉身。来时莫嗔姐姐对他说,你生来就没对别人低过头,不过人也好,神仙也好,有扬眉时,也会有低头求人的时候。即使膝盖跪地,脑袋垂着,摇尾乞怜苟且偷生也没关系,只要你灵魂屹立如山,胸腔里跳动的东西骄傲如初,那怎样都不算丢人。
可他来这里不是为了给人低头的,只是不想欠着别人而已,他许过一个人,下一世让她生个好人家享尽荣华富贵,而不是让她在地狱里给一个魔神做奴仆。
作为男人说出口的承诺,就算粉身碎骨也要做到,如此而已。
走出沙漠眼前突兀地出现翠色欲滴的群山,眼睛能看到的尽头是月盘下萦绕在云雾之中若隐若现的山峰,好像美人纤细的一根手指。杜蘅回头发现身后的沙海已经不见了,他和那桃花眼的男人已置身在山中。
“这无垠地狱本身就是西方佛祖取自己一梦而营造的幻境,那沙海和群山本也是都不存在的。”男人不知从哪里拿出把扇子,开始摇啊摇,心情大好眉飞色舞的模样,“往好处想,这里有山有水的就算被困住,起码可以沐浴。”
说完一转头,发现那个萍水相逢的寡妇脸已经开始解衣服了。
一只青色的云雀儿离开松枝,扑棱着翅膀飞到峰顶上的梅坞,一个约莫巴掌大的精灵般的女子正拿着罐子坐在枝头收集梅花上的露水,这便是凡间父母吓唬孩子时说的喜欢吃小孩子的魔神拂姬。云雀落在地上幻成人形,是个眉目端丽的青年。
“什么?两个大男人闯进来后就……沐浴?!”拂姬老神在在地扶了扶额头,一副忍无可忍的样子,“不像话啊,乐生,走!我们这就过去!”
乐生伏首道:“那两个人一个是凡人的生灵,一个是法力散尽的神族,不必脏了大人的手。”
“……脏不了手,我反正是要去偷窥的!”
乐生丝毫没什么意外,因为好色是拂姬几千年都改不了的老毛病。占据南边属地的那位魔神绝不容许梅坞的人踏足他的泽雨乡一步就是这个原因。其实,两家原本可以处得不错的。等他们赶到的时候,沐浴二人组刚刚把衣裳穿好,新鲜干净得像两支破土的新竹。
杜蘅听到叹气声抬头看到一小团玄黑色的绫罗裙被风吹起,一只青色的云雀背上坐着个巴掌大的少女正大喇喇地打量着他们。
“两位公子倒是大方,直接把我这梅坞当澡堂子使了,要不要我给你们搓个背啊?”
杜蘅和桃花眼对望了一眼,都没有说话。拂姬以自己上万年的修为一眼就看出来,神族小子不说话是因为生嫩得很,怕是刚断奶离家的娃娃。而桃花眼一看就是个脸皮比城墙厚的,不知为何也低头皱眉做出难以招架的模样。
拂姬摆了摆手,“不搓背就赶紧走吧,我这里不开客栈也不开善堂。”
桃花眼“啪”地打开把破扇子潇洒地摇了起来,不紧不慢地问:“倒是需要个搓背的,只是姑娘你就比蚕豆大那么一点儿能抓得住布巾吗?”
蚕豆……蚕豆……
拂姬顿时眼前发黑,不知为何杜蘅好似看到这云雀背上的女子头顶响了个惊雷,加上那一色的玄衣仿佛整个人都被劈得焦黑了。
乐生冷飕飕地开口道:“混账!什么蚕豆!大人明明比枣子还大一圈!小小凡间生灵在拂姬大人面前如此放肆看来是活够了!”
枣子……枣子……
“糟了!”乐生化成人形手中结着印护住自己,沉声道:“拂姬大人您快冷静下来!”
拂姬的身体周围已释放出深橘红的火焰,瞬间膨胀几十倍,好似个女巨人般屹立在山间,却是水泡般半透明。杜蘅和桃花眼只感觉一股子热浪席卷而来,灵魂好似要被蒸发了似的,而周围的草木瞬间焦黑失去生命,眼看着就要被卷去那奔腾而来的蓝紫色火焰中烧成灰烬。
杜蘅心里暗道,完了。刹那间却被揪着衣领往后一扔,眼前几丝银发拂过脸颊,锦绣白蓝衣的封魂师挡在前面,衣领和袖口里蹿出无数血红色的彼岸花,碧绿的花枝缠绕紧他的身体,龙爪形的花冠有意识似的聚集成门形的盾牌,在火焰接触到的瞬间门缓缓打开将火焰吞噬殆尽。
白寒露身上缠着那残艳绝丽的花藤,身子被擎在半空中,似仙又似魔,妖异得令人无法移开目光。
第八章
【第七节】
【瑶仙岛,麒麟月姬的求援】
瑶仙岛上的伽罗木,一千年散叶,一千年开花,此时正是花期。
麒麟月姬以赏花为名去了白寒露的醉梦轩做客。在海边的一片竹坞里,掩映在白雪似的伽罗花中,是凡间难得的一块净土。白寒露知道月姬小姐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多半是因为她那个家族里的小辈杜蘅。不过她是已故师父的红粉知己,即使神族那不老不死的身和秀美如花的脸,月姬小姐依旧能算得上是他的长辈。
白寒露看着狂妄冷漠得紧,对长辈的谦卑有礼却到了让人费解的地步。
“我侄女莫嗔的信使传信来说,杜蘅那小子去了无垠地狱找那个小女帝去了。那种污秽之地,以他的修行进去了怕是很难出来。”月姬一双素手捧着茶盏,悠闲雅致的调子,怎么听都不像是来求人办事的。她弯着嘴角,犹豫了一下,又道,“拂姬憎恨天帝,也憎恨对天帝俯首称臣的神族,而这憎恨是不会轻易化解的。况且,当年天界的确是对她不公,可无论是天界也好,人间也好,统治者口中说的公平是不损害他的天威和拉拢多数的人心的前提下而已。”
白寒露敛下眼,轻笑,“小姐这悲天悯人好性子,不像神仙。天上那些人,吃着人间供奉却又嫌弃凡人污秽,生来就是长生不老的仙胎又嫌弃飞禽走兽贪念过重妄想成仙。冷漠的人类在天灾人祸中受尽磨难,却又嫌弃人为了生存不择手段。”
月姬半垂着眼,怔怔地看着那赤松木兽首香炉里婷婷袅袅的白烟,香是曼陀罗,好似能净化沉寂在心脏深处的记忆似的。直到这一方竹坞的守护灵竹仙扯着游儿的耳朵拽进门,丝毫不理那小狐狸又挠又骂就往白寒露怀里一扔,也不管他有客人在,耷拉着下垂眼道:“管好你的狐狸,我虽然不吃肉,炖了汤勉强还能喝两碗的。”
“不就是挖你两个笋子吗,破竹子!烂竹子!黑心臭竹子!”
在凡间走动时,月姬遇到些小妖多是吓得伏地发抖。可这只半人半兽形态的小狐狸那气急败坏又气势凌人的面孔,好似天不怕地不怕的,丝毫没被她那凛冽精纯的仙气所影响。月姬巨震,走到小狐狸面前。游儿看着她,一时有些吃不准,难得竟有些示弱地退后两步,“你要干吗?!”
竹仙也退后两步,用烟青色的宽袖遮住脸,撑着下垂的眼皮往小狐狸那边兴奋地观望。
白寒露白他一眼,“你这又是干吗?”
“我怕血。”竹仙正色道。
“……”
看着面前美丽的麒麟神抬起双手,游儿下意识地闭上眼,有点后悔自己在上神面前这样放肆,铁定要挨打了。突然,一阵香风袭来,脸颊却贴上了无比柔软有弹性的物体。月姬把小狐狸的小脑袋按在胸口,满眼母性泛滥,“游儿,跟姑姑去雪山住好不好?”
等着看热闹的竹仙下巴掉在了地上,无法无天的小狐狸已经晕过去了。
即使游儿神志不清,白寒露也无法将他交给竹仙照顾,更不要提想拐跑他的麒麟月姬。算了算杜蘅去无垠地狱的日子,他不敢耽搁,直接把游儿背在竹篓里带去了无垠地狱。小狐狸修行太浅,进了地狱昏睡得更沉,连白寒露召唤出彼岸花灵,打开曼陀地狱的大门吃进幽冥之火这样大的阵仗都没能醒过来。
拂姬发狂时布下的幽冥火海足以吞下整个梅坞,而那巨大的火焰几乎已经燃烧尽了她本就没剩多少的法力。拂姬醒来时,乐生和白寒露都坐在她身边,庞大犹如不可撼动的山。她看了看自己的双手,捂住脸懊悔地嘟囔:“又变小了一点啊。”
乐生满心的难过,咬紧牙关不肯开口。
魔婴草,能生食人肉白骨,可前提是,以消耗真身本元去修补。消耗得太多,维持不住正常的人形,也只能是拂姬现在这种模样。白寒露终于明白,心高气傲的拂姬为何会与凡人做交易,以童男的血肉滋补她的真身才能恢复原样。
“一介魔神被谁伤成这个样子?”白寒露皱眉。
拂姬一纵身坐在毛笔架上,骄傲地抱着肩,冷哼,“这世上能伤得了我的人还没出生呢。反而是你们一个地灵,一只麒麟兽,一个封魂师,跑到这无垠地狱里还真是好大的狗胆。”话虽说着嚣张,可嗜杀成性的人身上有血腥气,眼中带戾,只是这位拂姬大人清清亮亮一双眼,倒是看起来有佛根的。
“这一趟我是代麒麟族的月姬小姐走的。”白寒露眼底几分笑意荡漾,“现在看来,这一趟倒是多余了。”
拂姬颇不屑,揉了揉鼻子,笑道:“孔雀族的明姬,麒麟族的月姬,是西方佛祖以‘明月’二字取的名,天上地下谁人不知这等尊贵。可她尊贵与我何干,况且是那只麒麟兽私闯我的属地,逃过我的幽冥之火已是命大,可不保证她能好端端地回去。”
白寒露摩挲着手中的骨笛,颔首道:“大人说得极是,已定下了契约,实在没有把吃进去的肥肉再吐出来的道理。我好歹也是个生意人,自然也懂得做生意就没有吃亏的道理。星宿之魂虽大补,却要炼化成丹,而炼化星宿不同于炼魔,只能用三昧真火。大人无法炼化将离,留在这里也只能当奴仆使,倒不如跟我做笔交易。”
拂姬微微眯着眼看着这白衣青霜般的封魂师,都说狼族暴戾,可这头雪狼妖却是个有血肉的,让她没由来的有了好感。那个小将离的灵魄之所以在身死后没有归天,而是下了这无垠地狱的原因,她是比谁都清楚的。
只因为她爱错了一个人。
明明是天上的星宿,她犯什么傻?不要白不要,大补啊!拂姬最开始是这样想的。
“这笔交易我跟你做。”杜蘅站在屋门口,扶着门边,脸色苍白虚弱却还是那样习惯性地抬高下巴,“我的麒麟角如何?”
拂姬看了他一眼,又把脸转过去,慢悠悠地道:“你们俩的生意,我都不做。将离她,不是货物,所以我不会卖掉她。”
杜蘅急道:“那你怎样才肯放过她?”
“那你为什么来这里?”
突如其来的问话让杜蘅愣住了,脑中千头万绪只有一个答案,“为了救她。”
拂姬嗤笑,“那你救不了她。” 那比枣子大不了多少的美人从笔架上跳下来,伸了个懒腰,已经懒得搭理他,随口道:“你别误会,我没有强制要扣下她为奴为婢的意思,我这梅坞别的没有,奴仆倒是不缺。只要她愿意跟你走,她就可以走。我没时间跟你这种白痴耗下去,还不如去逗逗那个好玩儿的地灵。”
不等杜蘅再说什么,她已经跳到乐生化成的云雀背上,从窗边冲进远处山巅那若隐若现的薄雾里。
第九章
【第八节】
【恨重逢,将离身旁已有良人】
梅坞是群山环绕的一块盆地,拂姬住在云雾缭绕的山巅,那巴掌大的地方只容下一座不大的双层木屋,外面种了五棵梅树。拂姬爱梅花成痴,外袍上绣的傲雪寒梅,屋里挂的踏雪寻梅图,连同这块属地的名字都与梅花有关。
乐生作为管事的除打点拂姬的吃喝用度之外,还要管梅坞里的二十几个奴仆。那些奴仆除了打扫不小心从沙海里跑进来的食腐灵之外,过得那叫一个悠闲自在。两个人凑在一起就对弈,三个人凑在一起对诗,四个人凑在一起便打色子,哪里有为奴的样子,倒像是一朝飞升位列仙班了。
而将离从不与其他人凑在一处,她住的地方在山里的最深处的瀑布下。杜蘅去见她的一路,心里盘算着她身为星宿在人间还有三道轮回,他大不了守她三世后平安带回天界,她在星宿宫供职,他在极北麒麟谷,同在一处地界可以多走动。这么想着,他的嘴角也微微上扬起来,那张总习惯堆满凉薄傲气的脸上多了几次红晕,眼眸里荡漾着溶溶的月色。
“杜蘅……”轻轻的羽毛落地般温柔的呼唤。
杜蘅只觉得心脏处“扑通”的一声,他顿时愣住,是将离啊,是将离的声音啊。还未见乐生说的草屋和瀑布,只隐约能听见水花飞溅在一处如同千军万马过境般的水浪声,还有自己的心脏如同那喧嚣的鼓点,已经要将耳膜震碎了般。
他本已经忘记了,人总是习惯性地忘记那些让自己太痛苦的事。几个月前,将离绝望地紧紧地抱住那副白骨死去,他内心那种类似窒息的疼痛,到底算什么呢?
现在这明明是喜悦的却又心脏疼痛到想要落泪的感觉,又算是什么呢?
“杜蘅,杜蘅……”将离的嗓子软得如一把能捏出水的云朵,她说,“这树的果子还没熟,不能吃哦。”
杜蘅顺着她的声音找过去,在溪流乱石边长着一棵结满了果子的山楂树。那树长得极高极壮,成了精似的,随风瑟瑟作响。高高的树杈上,一个青年男子穿简单的青色衫子,赤裸着胸露着长腿,散着的黑发长及小腿,赤子般天真无邪地低头朝将离笑。
那张脸看得杜蘅一震,五官样貌像是他的模子刻出来的。那个“杜蘅”笑着将手里捧的山楂果子扔下去,将离仰着头接了个满怀,不解地抬头怔怔看着他。
“都给你……”他说。
将离愣愣地看了他一会儿,把果子拢在怀里,低头懵然笑了,“又不能吃的啊。”眼角眉梢一瞬间春回大地繁花盛放。风吹散她的发拂开她的裙角,那人温柔地俯视她,美得像个一碰就碎的梦境。
杜蘅下意识地躲进身边大槐树的阴影里,一直等到那人从树上跳下来与将离说笑着走了,他才慢慢地走出来。他的内心里涌起惊涛骇浪,那个跟他一模一样的西贝货是什么东西变的?
“哈哈,乐生,你看到了没有,他刚才那个惊讶的表情,够本魔神当乐子消遣几年啦。”
身侧槐树的树枝上,拂姬坐在云雀的背上抚手大笑,“好极好极,现在你可知道了,她现在想要什么便有了什么。在这梅坞她虽是奴仆没错,可不必给人卑躬屈膝,也不用看天帝那乌龟王八蛋的脸色,更不用喜欢一个人还被那人废了手。要是你,你走不走?”
杜蘅只觉得有根刺往心肉里钻得生疼,那些做过的事他很后悔。可后悔了又能如何,做了就是做了,好在将离还在,他还可补偿给她。
他拙劣地反驳,“那个人虽然像我,但并不是我!”
“那人当然不是你,你哪有他好?”拂姬那不屑藏也藏不住,又颇得意地翘起大拇指,“不过啊,那个说是你也没错。毕竟那副白骨架子是我让乐生特意跑了趟凡间,从雁丘都城里的皇陵里拿出来的,给他生了血肉送给将离,省得那孩子整天抱着膝坐在门口瞪了俩绿森森的眼珠子,怪可怜的。不过啊,说来也怪,不过是一具肉壳子竟然在将离的呼唤下有了自己混沌初醒的意识。他的命是将离给的,他是懂得对将离好的杜蘅,而不是给她一刀的杜蘅。将离笑得那样纯真快乐的样子,也属于他才公平。”
拂姬看着那张困惑的美丽的脸,毫不留情地击垮他脸上那强撑着的漠然,她说:“那个杜蘅不是你,但你,已经不能取代他了。”
是啊,那样的笑,将离原来也是会的,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其实本也没几年的事情,将离十一二岁的年纪。他以为她看不见自己,就睡在她的床侧。那时他也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小姑娘怎么那样喜欢自言自语,边说边笑无比热闹,就像凡人说的得了疯病一样。可他却很喜欢听。那时的将离守着他,是既满足又快乐的吧。
那时,他是将离不可取代的人。
可现在,将离身边却有了他不能取代的人。
杜蘅慢慢捂住胸口,他的心,现在真的好疼啊。
第十章
【第九节】
【旧相识,唠唠叨叨的柳非银 】
“过些日子,我就回天界了。”
去见将离回来,杜蘅的脸上平淡无波,比从前的样子还骄傲几分。
白寒露还未开口,性子急的游儿已经蹦起来指着他的鼻子,竖着双炸了毛的耳朵骂:“你这只麒麟脑子进水啦?!你来这里到底是干吗?”
杜蘅高贵冷艳地给了他一个斜眼,游儿气得想去踢打挠人,被白寒露揪着领子提起来,急的只能在半空中挥舞着爪子,“都说麒麟族的人专情,小爷看你是薄情寡义。要不是月姬姑姑担心你,我们管你要死咧!”
白寒露敲了下小狐狸的脑袋,垂着眸子不冷不热地问:“在无垠地狱吃了这么多苦,就甘心走了?”
“那副白骨,拂姬大人已经还了她一个杜蘅。我本意是救她脱离苦海,可这里有了只属于她的杜蘅,根本就是桃源。”
“噢。”白寒露顺着狐狸毛,“那就不送了。”
听了这些话,那杜蘅掸了掸袍角蹭上的灰尘,施施然地出去了。
成全也是一种爱的方式,白寒露觉得他终于断了奶了。不过白寒露并没离开的打算,拂姬不急着赶人,他还有另外一件不解的事。昨日和杜蘅一起来梅坞的那个地灵,他是认识的,只是不知为何他一生截灵会被堕入无垠地狱。
白寒露找到那个桃花眼时,他正在瓜田的凉棚里和人逗蟋蟀。一头穿山甲妖怪和一个瘦高的夜游神被急得抓耳挠腮,两人的蟋蟀一只被咬掉了大腿,一只被扯断了触须,正在铜钵里吓得到处逃窜。
那桃花眼笑得嘴都歪了,一副熟悉的蔫坏蔫坏的臭德行。
“柳非银,你出了什么事?我那个没用的师弟白清明呢?”
“你叫我?”桃花眼奇怪地看着他,“我跟你很熟吗?”顿了顿又笑了,“既然是你的师弟怎么来问我?我跟他很熟吗?”
白寒露愣住了,他跟柳非银不过是一面之交,倒也能算熟悉。他师弟白清明在东离的风临城开了个铺子叫锦棺坊,专做死人生意,这人名义上是他招的伙计,实际上是个货真价实的贵公子。白寒露虽不喜欢他这个师弟,不过每隔俩月都有些书信往来。
其实两人并没什么话聊,所以白清明每次洋洋洒洒看起来一大篇,不过是吃喝拉撒的事,还有他的侍女绿意又看上了什么男人,可那男人已有了心上人。他家难伺候的柳非银最近又给他添了什么乱子,做了些什么混账事。仔细想来,他已经很长一段日子没收到白清明的书信,而现在的柳非银却已现出了地灵的真身,看来肉身已死去了。
“你不记得死前的事也不奇怪,一座城化身的地灵可以投胎成人降生于城中,与凡人一般喝了孟婆汤,自然不记得自己是谁。不过,身死后你会重新记得自己是城灵,自然不会失忆,除非——”白寒露顿了顿,对着那双渐渐敛了笑的眼说:“你的城已经被毁了。”
并不是所有的城都能凝结出城灵的,要住在这城里的人真心喜爱这座城,为了它肯付出鲜血与生命。日子长了,一座砖瓦铁木建造的死城便结出了灵魄,守护着这些爱它的城民。
柳非银有了意识后,已经身在无垠地狱的沙海里,身子轻飘飘的,脚下踏了雾般沾不到地面。而身边围着几只食腐灵忧郁地咂着嘴,他们的手穿过柳非银那半雾状的灵体根本吃不掉他。柳非银在沙海中流浪了很长一段时间,几个月还是一年两年,具体多长他已经不知道了。因为无垠地狱看不出白昼黑夜,他孤身一人漫无目的地打转,身体吸收了沙海的地气慢慢成了实体。
不过他本身就是随遇而安的人,又没有记忆,心中有着明确的要找的人,倒是也不寂寞。
“既然白兄认得我,那知不知道我跟魔神幽昙是什么关系?”
“据我所知没什么关系。”
柳非银眨巴着眼装了会儿幼齿,却见白兄那雷霆都无法撼动的面瘫脸上已经没有再搭理他的意思,只有又问:“那我跟你和你那个叫白清明的师弟是什么关系?”
“我和他是师兄弟的关系,我和你没有关系,你以为你们会是什么关系?”
柳非银被关系来关系去的差点儿绕晕,沉思一下,一捶手心,凝重道:“三角恋!”
“恋你个头,白痴地灵!”游儿看不下去了,指着他的鼻子大声道,“让小爷来告诉你真相吧。我家公子不太待见他师弟,你就更不用提了,不过是那人雇的伙计,烧水煮饭洗脸更衣,碰到他心情不好还要挨打,你说是什么关系!”
……
一连几日柳非银都异常消沉,显然受到了极大的打击。拂姬这个好色的趁虚而入,每日坐在他的肩膀上装知书达理地开解他。而白寒露则不露声色地放出灵鸦去风临城打听消息,当年师父身上的血一半渡给了他,一半给了白清明。他不待见那人,但他待见他的血。
第十一章
【第十节】
【爱别离,风麒麟顿悟成上神】
其实白寒露他们来的那日,将离就知道了。
她正在瀑布下的水潭里抓鱼,只听见爆裂似的巨响,拂姬的身形好似书册里描述的上古巨人,幽冥火燃了几丈高。听乐生说过,拂姬大人若是动怒失去理智,就赶快跑,若要被幽冥之火咬上会被烧得连渣都不剩。
将离来这儿满打满算不到一年的日子,不大的梅坞已经烧了三回。拂姬虽对她好,但终究是寄人篱下,心中要有一把尺衡量进退。看了一眼正把双脚浸在溪水中望着瀑布的杜蘅,一把软滑的发丝也如瀑布般倾泻而下,发尾垂在落了苔藓的青石上,长睫上都溅满了水珠。她忍不住翘起嘴角,毕竟,现在她要的人已在身边,天国亦或者地狱已无分别。
之前她从未想过,自己能活过来,看着那半人半骷髅的杜蘅血肉瞬间化成灰飞,那绝望到燃尽生命的锥心之痛,生生世世她都不愿再尝。
将离慢慢走过去,将脸贴在杜蘅的背上,把他的衫子拢了拢,“在看什么?”
“这水声听上去很像有人在哭。”
“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是拂姬大人的心思所化。这瀑布就是她的眼。”
“她有伤心事?”
“这世上谁都有伤心事。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可四界中无人可离于爱。”将离捧起他的脸,对着那双清清润润的眼说,“你以后也会有的。”
“我不懂,为何近爱就要伤心。我爱你可我并不觉得伤心。”杜蘅一派澄澈地看着她。
现在的他好比刚破壳而出的雏鸟,赤子之心犹在,当然什么都不懂。可这个杜蘅不同于那个杜蘅,他不迟钝,对外界的一举一动分外敏锐,大约不用过多久,他就能懂得什么叫伤心了。将离叹了口气,坐在他旁边踢水玩,这瀑布的声音果然像在哀号一般。
“杜蘅,要是我们能一直这样就好了。”
以那只麒麟兽的骨重生的肉身和意识,比那个杜蘅聪颖,或许会比那个杜蘅更伤人。
最近梅坞有客,将离每日都要去梅坞西边的膳园给掌勺的饭桶老爹打下手。来回的路上她总觉得有双眼睛在暗中盯着自己,而这个人的目光她也曾奋不顾身地追逐过。
将离经过那棵枝叶浓密的槐树下站住了,慢慢抬起头,盯着那深色的交缠成一团网的枝条。
“你到底想干什么?”
杜蘅知道自己躲不下去了,又不愿出来,于是从树冠里伸出一只白玉色的手臂,“看你和那个替身过得如何而已。”
将离看着那只手,像招魂的幡,让她的全身都叫嚣着要逃命。他的出现代表了疼痛、毁灭和死亡。可她现在已没什么好怕的。她已经死过一次,大彻大悟,若谁要毁掉她的生活,她大不了就跟他鱼死网破。
将离摇了摇头,“我从没把他当过你,他和你是不同的。”
杜蘅嗤笑,“他体内那副白骨是我的,相貌也是我的,哪里不同?哦,或者说白了,他也只是个替身而已。”
“他不是替身。”将离执拗地盯着他,“若我爱的是你,爱而不得,那么他是替身。可现在我爱的是他,若他不在了,你就是替身。”
这番伶牙俐齿只记得以前在朝堂上她与女帝青萱嬉笑怒骂针锋相对,叫人恨到骨子里却挑不出一丝毛病。可记忆里她从未对他如此刻薄过,对他说句重话都不舍得。杜蘅只觉得一股子酸意直冲脑际,口下也没了遮拦,“一派胡言!既然如此为何当时还跟拂姬订下契约要我回来?!”
听语气像被狠狠戳痛了,将离一怔,并不敢往那个方向去想。她不要他,会让他难过吗?这只麒麟的心是无底洞,什么都填不满的,也不会有任何回应。
“谁说我是要你回来?”将离仔细想了下当初的事,又接着说,“拂姬没有骗我,她说过的,即使生了血肉,若没有魂魄也只能是个会穿衣吃饭的肉壳子。其实我不该贪心的,当年就不该想让你活生生地待在我身边,所以才会犯下错事。我有错在先,所以后来你对我的那些……都是我应得的报应。我都已经想明白了,所以,我根本就没有希望你回来。我和拂姬订下契约,不过是想要一个当初那个会安静听我说话却不会伤害我的杜蘅而已。”
杜蘅隔着影影绰绰的树叶缝隙望着她头顶的发旋和颤抖的睫毛,心想,原来如此啊。
“所以,你那么伤心,是因为我附身毁掉了那副没有长全的肉身?”
将离看着地面,默认了。
“原来是这样,原来……”一切都是我在自作多情了。杜蘅木然地望着头顶湛蓝湛蓝的天。这梅坞的一切都是假的,那个杜蘅是假的,他以为将离对他的执着也是假的,到了现在,他已经不知道什么是真的了。
一瞬间,脑内纷乱,只剩下拂姬那不冷不热的一句,你为何而来?
他生来就在极北麒麟谷,本来麒麟族与外族通婚者众多,而杜蘅的父母都是能御水的麒麟,又都侍奉在西方菩萨的莲座前。这个精纯的仙胎听着诵经被众佛祝福过,全族都盼望他生来就是个灵气极盛的水麒麟,将来光耀门楣。母亲生他的前夕,麒麟族的人几乎到了个齐整,连交好的外族和其他天界众仙都来道贺。麒麟谷里的流水宴排了十天十夜,仙音绕谷绵绵不绝。
可他生下来脊生双翼,灵气弱得连混血的麒麟都不如。要知道,在麒麟族中只能御风而行的麒麟力量是最弱的。或许是期望太高,看到这样的孩子,一下子像从云里摔进泥里。
那日莫嗔的衣上熏了一味香,母亲说好闻问是哪得的,莫嗔笑道:是凡间的香料,名曰杜蘅。
于是这便成杜蘅的名字。
母亲生下杜蘅三月后,就把嗷嗷待哺的孩儿交给了家主,和父亲一起去了西方。几千年间,他和他们见过也就寥寥数面,说话也是生疏客套的。他们都以为杜蘅什么都不知道,毕竟刚生下的孩子能记得什么?
可没有人知道,就连他最亲近的莫嗔姐姐也不知道,大约是每日听菩萨诵经,他在母亲的腹中时就有了记忆。他在出世之前就已懂了喜怒哀乐,本应是七窍玲珑的心肝,他却将自己的心、眼、耳,连同那极盛的灵气全都封印住,不看不听不想,几千年如同赤子,不悲也不喜。
可这一瞬间,杜蘅大彻大悟,瞬间苏醒而至。
——
白寒露与柳非银陪着拂姬在山巅的梅树下饮茶,只看到瀑布前陡然霞光万道,瑞气千条,逼得人睁不开眼。一只通体雪白的麒麟飞升至半空中张开硕大的羽翅,四蹄踏白浪,口中含火,灵气逼得那些小精怪们软了双膝瑟瑟发抖。
传说中,上古仙魔大战时,有一头能御水御火的风麒麟战死,佛祖说,他终将归来。
一时间,天地间的金光穿破了昏暗的天际,整个梅坞都剧烈摇晃震动,精怪们吓得大声呼救,周围好似画卷淋了水般慢慢剥落开,拂姬用法力和意识创造的整个梅坞山崩地裂。
拂姬大叫一声:“不好了!梅坞要崩塌了!”
白寒露手疾眼快地将现了原形趴在石凳上不得动弹的小狐狸揣进怀里,左手揽住柳非银,右手结印脚下生风。乐生化成的云雀载着拂姬带路,几人在梅坞彻底崩塌之前从剥落的缝隙里飞越而出。
第十二章
【第十一节】
【素渔川,六公主千年的痴恋】
将离醒来,发现自己躺在高高的沙丘上,一双洁白的硕大羽翼护着她的身子。
刚才发生的一幕犹如噩梦,她的家园山崩地裂飞沙走石,她拔腿就往瀑布下的草屋跑。跑到半路就看见杜蘅正站在他喜欢的那棵山楂树下,他看见她过来露出浅浅的笑,可刹那间地上裂开个半丈宽的口子,那袭白衫瞬间被地缝吞没。她撕心裂肺地哀号了一声,如同受伤的幼兽般昏死过去。
天边没有圆月,肆虐的风沙提醒她,梅坞已经没了,她的杜蘅也已经没了。
“啪——”一个巴掌落在脸颊上,杜蘅收起双翅,无助地看着她脸上充满恨意的眼泪。她用力地捶他,“还给我!还给我!把杜蘅还给我!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以前那些还不够吗?”
杜蘅一声不吭地任她捶打着,一直到她哭累了,才重新抖出翅膀将她包裹在怀里。
她流泪受伤,他会难过。她微笑开怀时,他亦满足。这是爱。他们麒麟族,轻易不爱上人,若爱上一个人那就是生生世世,至死不渝。是了,生生世世的爱。他之所以选择封印神识,不就是为了得到那种干净纯粹的爱吗?
那种爱,将离给予过,现在也换他来给她。
“你放心,我会把他找回来的。”他擦掉将离脸上的泪珠,温柔地说,“我会把你的杜蘅还给你的。”
“你……不要骗我。”将离如落叶般瑟瑟颤抖,“你不要骗我了,我看着他……掉下去了……无垠地狱的沙土下面活不了人的。你为什么要来?你要是不来的话,就不会发生这种事啊。”
“这梅坞本就是幻境,他不过是掉进了无垠地狱的某个地方跟你走散了而已。”杜蘅轻轻拍着她的背,承诺道:“你不想见我,等找到他,我就离开。”
即使是神仙也无法料到以后的事,如若杜蘅知道有一日,他会对这个姑娘死心塌地,那么从一开始他就会将她视若明珠般呵护。
那日后,将离就再也不肯跟他说话了,一半是因为风沙中的戾气消磨着她的元气,一半是因为她和杜蘅之间已无话可说。她精神不太好,每日最长的时间都在昏睡中度过,每次醒来都枕着一腔心跳,她被裹在白色的斗篷里,只露出巴掌大的一个角,从那个方向看出去是杜蘅那嫩如笋尖的下巴。
如今的情形,杜蘅只想到四个字:相依为命。也好,起码相依。
“今日我们就在这座沙丘下休息吧。”杜蘅说。
背风的沙丘能挡住一部分风沙,杜蘅将斗篷抖开,淡淡地道:“失礼了。”说着把将离整个裹在怀里,“说不定拂姬大人和白公子已经找到他了,你放心,你受了那么多苦,佛祖会奖励你。”
将离闭着眼睛,依旧不发一言。
很多事情只有站在对方的角度,才会懂得为何当时将离会往他的嘴唇上抹那些污秽的血污。就如同他现在这样,不仅想看着她,还想抱着她,亲吻她,同她说话,若对方能爱自己的话,一颗心都能燃成了灰似的狂喜。
什么都明白了,他虽遗憾,可幸好将离不会再掉眼泪了。
轻轻捏着将离的右手,那伤虽已经不在了,但永远的都留在了他的心上。
西海六公主呆呆站在她喜欢的男子对面许久,最终还是没现出身形。上月她去麒麟谷与莫嗔小聚,从她那里听说杜蘅来了无垠地狱。污秽之地会损伤麒麟的灵魄,何况他还未重新修炼出肉身只借着一截梧桐木。她知道后心急火燎地来找。她生来就是锦衣玉食奴仆成群,地狱的风沙和脏污让她吃尽了苦头。
她身后的老龟仆忍不住小声道:“公主殿下,主人就在那里,您不过去吗?”
“那个女人就是将离?”
“是。”老龟仆偷偷看了一眼,啧,主人造孽呀,搂那么紧做什么。
“果真是一对璧人。”西海六公主不惜盛赞,可美目一眯,阴恻恻地笑着,“可又能如何,一颗小小的星宿敢跟我争男人,简直不自量力!”
“公主殿下,那如今?”
西海六公主一脚踹过去,将那老龟仆踹了个底朝天,狠狠地瞪了一眼,“当年叫你跟着他,你连个人都给我看丢了,还有脸跑回来!这次非扒了你的龟壳当凳子坐!”
老龟仆被打了也不敢吭声,苦着脸缩到一边。
他们进了无垠地狱没几日,就看到一道飞升的金光戳破了灰暗的云层已上达天庭。六公主在沙漠里寻找杜蘅时,偶尔间捡到了他的皮囊。虽说是一具肉壳子,可这壳子却已有了他自己的意识,让她恼怒不已。
她自己也觉得自己疯得厉害,用隐身咒跟了那只臭麒麟几天,可他毫无所觉,看来已经很虚弱了。他们从小到大算是一起长大的,也知道他认定的事八百头驴都拉不回的性子。就是因为了解他,所以才知道怎么对付他。
西海六公主一步步走过去,走到他们跟前,那个叫将离的星宿缩在他怀里,小脸儿白得近似透明。不过最适合这张脸的应该是死灰色,天上的星宿已经够多了,落一颗也无妨。六公主手心扣了贝母针,慢慢逼近将离露出的小片雪白的颈子。
杜蘅猛地用力扣住了她的手腕,淡淡道:“素渔川,你要做什么?”
是了,杜蘅从小就这样不冷不淡地叫她的名字,素渔川,素渔川……她不能永远都是素渔川。
“你动情了。”
杜蘅盯着怀里的人,脸颊染了薄薄的红。
素渔川笑起来,“我以为等你长大还要等个几千年。杜蘅,我喜欢了你几千年了。”
从记事以来这位西海六公主都是带头取笑他的,整天拿他逗乐子,杜蘅从未想过她会说出这番话。不过细下一想就明白了,三千宠爱一身的六公主怕是连怎么表达好感都不懂,只会一起跟着欺负他。
“素渔川……”杜蘅愣愣地说,“你和我都晚了一步。”
“你晚了,可是我还没晚。”素渔川站起身,从袖里取出巴掌大的一只流光溢彩的万年母贝,贝壳微张开口,杜蘅的肉身正蜷缩在母贝之中。她笑着,带着点破碎的痴,“你跟我走,饮下忘情水同我成亲,我把这副皮囊还给她。”
杜蘅毫不犹豫地点头,“好。”
六公主愣住,只觉得指尖抖得不成样子,片刻后才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你疯了!”
“从前她为了我着魔,我也愿为她发疯。”
执拗的,深情的,疯狂的,生动的,她不曾见过的杜蘅。
好个有情有义的麒麟神,无垠地狱的戾气打进眼里的疼也比不过心里的万分之一。若他还有一丝犹豫,她也还是有机会的。她已经明白了,为什么以他的骨重塑的肉身会有了意识,那是他的骨,那是深入骨髓的深情所化的意识。
原本就没什么分别的,杜蘅是他,他本就是杜蘅。
“好,好,好……”一连说几个好字,六公主脚下一地凌乱的飘带,她收起了狼狈,端起高高在上的青龙族公主的架势,“麒麟族不会出尔反尔,我信你。”
莫嗔,你同我说过,莫强求。
可这颗小星宿强求能得到杜蘅的心,说不定,我也可以呢。
还不晚,是不是?
第十三章
【第十二节】
【意难忘,谁管那爱恨别离】
拂姬重建梅坞,仆人们全都找回来花了十几日。
将离是带着她的杜蘅回来的,是那个总是只套着件松垮的白衫子,见了人便笑,对着将离尤为温柔的杜蘅。
“我跟他约定,他把我的杜蘅找回来,就可以走了。”将离轻描淡写地道,“那日我醒来是我的杜蘅在,他已经离开了。走了也好,只要他在,总没有什么好事。”
白寒露那琥珀色的兽眸打量了她半天,只道:“你自己心里明白就好。”不明就里的一句话,夜半梦醒时,看着眼前与杜蘅一般无二的皮相,心里却轰然崩塌。只有她自己明白,她从不会将他们弄错,是因为她内心真正牵挂的那个是谁。
既然来了,为何要走?
既然走了,为何要给她温柔?
过了两日,白寒露离开梅坞,带走了那个叫柳非银的地灵。
又过了几日,杜蘅突然不会动了,只会坐在那里除了吃饭喝水一言不发。拂姬看过后,叹息说,意识没了。将离沉默了半晌,只说,无妨。
接着又过了无数个普通的日子,有个好事鬼来梅坞做客,说起麒麟族有个叫杜蘅的上神与西海六公主的婚事订在百年后。当时将离就正坐在他们身边的小板凳上剥豆荚,几颗绿色的小豆子从她的手里滚进土里,就像是几粒泪珠儿。
拂姬突然想起,就在那具皮囊的意识消散前,灵鸦叼来一封书信,上面没头没脑的三个字:为了她。
她终于明白,那三个字是谁送来的,是回答她的哪句话。
拂姬问:你为什么来?
杜蘅道:为了她。
不是为了救她,而是为了她。
半年后,瑶仙岛竹坞里掩映的醉梦轩。
前日落大雨忘记关窗湿了一卷竹简,他每接一个生意都会事无巨细地记录,因为新墨还未干透,字迹淋得模糊,是风麒麟杜蘅和帝女星将离的事。
“要是这样结束了,也未免太伤人。”柳非银刷地打开扇子,墨发如瀑眼中含情。
白寒露将重新写好的竹简卷好,置于架子的最上层,才慢慢地说:“人总是伤人而不自知。”
柳非银打了个呵欠,去廊外和竹仙饮酒作乐去了。白寒露从袖中掏出早上红嘴黑羽的灵鸦送来的书信:风临城遭不熄真火烧了三天三夜,封魂师白清明死守城眼,生死不明。
“你没守住城眼,看来……是烧成灰了呢。”
算了,外面春光大好,谁管那爱恨别离。
将书信压在砚台下,白寒露走出书斋,慢慢掩上门。
六公主素渔川的故事在第五个故事鱼龙灯
里面有将离和杜蘅的结局,我找了找也贴上来看看
九国夜雪经典语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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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有气质的淑女,从不炫耀她所拥有的一切,她不告诉人她读过什么书,去过什么地方,有多少件衣服,买过什么珠宝,因为她没有自卑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