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影说说
“到底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看完电影很长一段时间后,这个问题依然萦绕在我耳边,带着关晓彤式的嘶吼。那是个好问题,在我看来,那也是导演抛给所有人的问题。
真假,阴阳,虚实,黑白。被太极图囊括进去的一切,构成了《影》的全部。
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其实导演已经告诉我们答案了。正如太极这个简单至极又复杂至极的图案所展现的那样,黑与白你中有我,真与假我中有你。你看到的人,你做的事,你拿在手里的东西,也许下一秒就能向你表演阴阳相生,变成你完全不认识的样子。与从前截然相反的样子。
至钢变成至柔,至善变成至恶,至忠变成至逆,至傻变成至精,至柔又变回至烈。
这就是影子的故事。
一个浓缩成两小时、通过莎翁式大高潮的戏剧冲突、展现着最古典的风雅和最血腥的冷兵器厮杀的故事。这个故事带着独特的中国式隐忍,一点一点告诉你,人心这个东西,永远挖不到底。
我很喜欢电影的美术风格,作为浸淫在水墨环境里长大的孩子,这部电影满足了我童年时代对历史与传奇的幻想。素与墨,黑与白,加上一点血的红,整个电影宛如卷轴上徐徐展开的落雪红梅图,朴雅有之,惊心有之,壮烈亦有之。
那图里讲的,不是金玉堂皇的莺燕谈情,不是离开堕胎就讲不下去的后宫争端,也不提玄之又玄的盖世奇功或惊世异宝。它涉及庙堂,也有武侠故事的飘逸,有家国社稷的厚重,也有籍籍无名的游侠般的苍凉。可它几乎只说墨色与血色。
最简单,就是最复杂。
小时候第一次拿起毛笔,外公对我说,瞧瞧古人多厉害,一碟黑色的墨,能画出大千世界,画出层林点染,画出花鸟鱼虫。一叠墨,不加水的时候叫焦墨。加一点水,变成浓墨。再加一点,变成重墨。焦浓重淡清,全看你如何把握水与墨的比例。真与假、刚与柔的道理,其实都在一碟墨里了。
可惜影片中的都督始终没懂。其实哪有什么真身和影子呢,都可以是真身,也都可以做影子。“话不能说满”是种古老的智慧,哲学的说法是,绝对的存在并不存在,除非加上什么前提。这句话可以简称作辩证法。
说完了大的方面,我还想说说几个让我忍不住叫好的细节。
我喜欢影片首尾交叠的结构。一生万物,万物归一,仿佛一个总也画不完的圆,也给这个故事留下惊心的悬念。捏着这跟线头,足以发展出千百种演绎。小艾说了真相吗,说了真相有人会信吗,那些信了的人足以推翻影子吗。或者,小艾没说真相吗,她该怎么与影子相处呢,与往日一般不存嫌隙吗……
我还喜欢那个少将军与公主一同倒在雨中的镜头,仿佛他们已经同塌共枕。公主性情率直,将军年少英勇,如果生活在和平的年代,是可以成为恩爱夫妻的吧。
我也喜欢那个竹子的大特写。竹子,“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可以算得上至刚了吧,却也能被弯成锐角,弹簧一样发射武器。竹子本身就在诠释刚柔并济,与影子用的那把弯刀一样。看似坚硬的钢铁的身体,关键时刻竟弯折了一下。恰恰是弯的这一下,要了人命。
最后,我想说说影片里“柔”的那一部分——关于爱情。
男儿有铮铮铁骨,可以带吴钩夺关山,可以处斗室夺天下。而可以左右他们那副铁骨的,往往是看似柔弱的女人。
都督何等英武,破解敌人绝招的方法却让小艾想了出来;影子何等要强,却在小艾面前哭得如同稚子;朝堂上瞬息风云变幻,君臣三人使尽心机,最后掌握着局势的还是一个小艾。看起来好像什么都没做的小艾。
可她的贡献不该被忽略,那是只有她才能给的、人心诡谲的黑暗里温柔悲悯的光,是母性的柔情和爱人的抚慰。
我想特别摘出片子里琴瑟和鸣的设定来聊。琴是典朴旷远的,而瑟音清丽,声如流珠。琴与瑟相得益彰,如同松风逐流水。
一者不在的时候,另一者固然可以独奏,固然也很好听,只是终究嫌单薄。
拿瑟来说,它有五十根弦,偏偏少了那么七根,发不出琴一般的苍凉慨叹。我一直不懂李商隐那句“锦瑟无端五十弦”到底想表达什么,现在我似乎有些懂了。
也许他是想说:瑟啊,你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弦;人啊,你为什么要有那么多的心绪。其实五十根弦也还不够吧,其实你的心绪即使放在五十根弦上,也无从说起吧。
很多事都是没有道理的,也不需要道理,比如音乐的美,比如情感的生发,比如一个人爱上另一个人。触动了就是触动了,无从造假,无所谓虚实。如果这世上还有什么可以撇开辩证法、斩钉截铁地把话说到最满,那一定是爱。
与时光无关,与誓言无关,不是那种与子偕老的爱情,而是这一秒这一刻的当下,我爱上你,谁也无从否决。
就像那一晚,影子与小艾在幢幢灯影下腕颈相交、心意相通。
那个时候,他们是茫茫虚无里最真实的一个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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