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贤亮的经典语录
张贤亮小说中的自我形象不讨人喜欢,因为(在某些方面)他不诚实。而且这种不诚实是很糟糕的一种:容易被识破的伪崇高。
他的《绿化树》和《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属于一个未完成的创作系列,他称之为“唯物论者启示录”,张贤亮声称,这一系列是描写ZC阶级出身和拥有ZC阶级思想的人,经历苦难的磨炼,自我拷问并升华,寻求“比活着更高的东西”,成为Max主义者的故事。(参见《绿化树》的序)
我们再来看一段《绿化树》的原文:
“啊!我怎么样才能超越自己呢?”我绝望地哭叫,“在这穷乡僻野,这个地方和我一样,好像也被世界抛弃了!我怎么样才能超越自己呢?”
“要和人类的智慧联系起来——要和人类的智慧联系起来——联系起来——联系起来——那个女人是怎么说的——怎么说的——怎么说的——”
……
……我完全清醒了。我发觉我泪流满面,泪水浸湿了我头下的棉网套。在棉网套下,我摸到了一本精装的坚硬的书——《资本论》。
说起来挺闷的。
我们只从文学的方向讨论。张贤亮的表示,他的书所阐释的是当代社会的“正统”价值观,他的书中也充满着对“正统”的歌颂。这里的Max主义,并不完全是一种意识形态,而是大众所普遍了解的,被指为“主流价值观”、“伟大正确”的东西(我对Max没什么了解,但就我看到的,《绿化树》对Max的探讨,跟高中政治差不多)。而这把他的主人公摆在了一个“崇高”的位置。
《绿化树》的主人公章永璘以极度的落魄形象出场,饿得奄奄一息,为了一个黄萝卜,几口稗子稀饭,他瞒、骗、嫉恨别人,他对食物的兴趣到了偷看别人家锅灶的程度。
这与这部小说崇高的主题,已经格格不入了。章永璘落魄的原因,和他的“信仰”相并列,在大多数读者看来,就更增加了反差感。
这样一个在极端生存条件下,沦落成“虫豸”的人,能够重新成为人,靠的是一个当地女人(马缨花)的资助。这个女人凭借色相,从(同在挨饿的)其他男人那里换取粮食喂养他。这样说来有点像《李娃传》。很容易注意到,这一切跟古典的“落难公子”母题的相似处。
(顺带一提,李娃刺瞎眼睛劝学,如果理解为一种心理病态,在极度的愤怒和失望中,以自残为唯一合法的发泄渠道,还是很有意思的。)
马缨花是一个从天而降的救星。她无条件地贡献食物,她美丽性感,虽然与章永璘在文化上不同,她还是凭借歌唱才华和娇痴的姿态,让他神魂颠倒。借用现在的说法,她是一个“男人眼中理想的女性”。
“哎哟!笑死喽!笑死喽!……啥‘地上霜’、‘地上霜’!”她又翻身坐起,脸朝着我,嘴大张大合地,在灯下学我说“霜”字时的口形:“霜——霜——,……”
……
而她嬉皮笑脸的怪模样,即刻把我的满怀愁绪一扫而空,使我破涕为笑。我看出来她是故意这样做的。这就是体贴入微的“柔情”,是什么“披肩”也“覆盖”不住的。我感激地看着她,心头突然跳出来李煜的一句词:“斜倚牙床娇无那,烂嚼红绒,笑向檀郎唾。”
这个细节很微妙。这个淳朴近乎粗野的马缨花,毫无顾忌的姿态,却如此准确地击中章永璘的敏感带,被他理解为一种最高程度的柔腻的献媚。无论理解成章永璘自作多情,还是马缨花演技高超,刻意展现一种“纯真”,因为她知道“纯真”是男人想要的,都非常有意思。这使我们想到红玫瑰与白玫瑰的经典讨论。
继续说马缨花之前,我们先拐个小弯儿,说说章永璘。张贤亮明言自己所写的是“唯物论者启示录”,而且用近乎宗教体验的情感描写,来营造崇高感。而这个得到启示的人,是一个饿得半死的,靠偷、骗、吃软饭生存的,一还阳就开始对救命恩人产生非分联想的男人。这种颠覆简直太好笑了。王小波说的,大山临盆,天崩地裂,生了一只耗子。
人喜欢“揭出骗子”的戏码。张贤亮在阐述他的“启示录”的时候,恰好造成了一种非常强的“骗子感”,不论其原因,这个结果非常吸引眼球。他大篇热情洋溢的政治宣讲,因此显得空洞。
然后转回去说马缨花。
底层劳动者坚韧的生命力和灵魂的美,抚慰了他们濒于崩溃的生命,成为超越苦难的力量。因此,动人的爱情故事成为作品的重要结构因素;而知识者的懦弱、委琐,与这些底层女性的无私、热烈,形成鲜明对比。
洪子诚《中国当代文学史》
请容我先对着“动人的爱情故事成为作品的重要结构因素”大笑三声。
洪先生的文学史是本好书。
为什么这个“理想的女性”马缨花,会出现在穷乡僻壤,她的魅力足以让饿得半死的人付出粮食,又为什么会喜欢猥琐得像瘪臭虫的章永璘。并不是说不可能,而是这里的安排未免太刻意。我考虑了一下,要不要直接说“像杨过的老婆(们)或刘震撼的老婆们”。嗯。
(顺带一提,我反对小说被政治正确锁死,但女性主义批评,确实给文学提供了新视角。如果文学只有“男人是怎么想的”,甚至是“四百年前父权社会的男人是怎么想的”,那比刘宇昆的《折纸》得奖还要可怕十倍好吗。)
最后给大家看一段论文,这脸打得,比快泳蛙都响。
作者张贤亮也让其实现了这种意愿,让两位仿佛仙界降临的女性,宛若《聊斋》中的鬼狐之女一样的马缨花和黄香久,无条件地爱上他,并为他奉献身体。一个让他找回了书生的自尊——作为“美国饭店”的马缨花,从别的男人那里弄来食物以满足他的需要,全身心地奉献给他无须谈婚论嫁和承担任何后果的性和爱情;另一个则让他找回了男人的身体,在他失去了男人的能力的时候,黄香久以她的动物性的魅惑力唤起了他的性欲,而当他嫌弃她的不纯洁时又挥之即去。即便是在这样落魄的时候,他的男权意识也不比古代的书生少哪怕一点。
他也是一个“多余人”——但和方鸿渐不一样,章永璘似乎连颓废的权利也没有了,他必须在艰难的环境条件下显示他的生存意志,以及比一般老百姓看起来要高得多的生存智慧。这里作者不经意地竟流露出了可笑而自鸣得意的优越感,虽然这种优越已实在不能和现代知识分子的那种人格独立意义上的优越感相提并论。
张清华《二十世纪中国文学中的知识分子谱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