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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剑何须椟经典语录
剑来的经典语录
此可谓善卖椟矣,未可谓善鬻珠也.这真是善于卖匣子,不能说是卖珍珠啊.买椟还珠 出处:《韩非子·外储说左上》 原文:楚人有卖某珠于郑者.为木兰之柜,熏以桂椒,缀以珠玉,饰以玫瑰,缉以翡翠.郑人买其椟而还其珠.椟:木匣;珠:珍珠.买下木匣,退还了珍珠.比喻没有眼力,取舍不当.译文:春秋时代,楚国有一个商人,专门卖珠宝的,有一次他到齐国去兜售珠宝,为了生意好,珠宝畅销起见,特地用名贵的木料,造成许多小盒子,把盒子雕刻装饰得非常精致美观,使盒子会发出一种香味,然后把珠宝装在盒子里面.有一个郑国人,看见装宝珠的盒子既精致又美观,问明了价钱后,就买了一个,打开盒子,把里面的宝物拿出来,退还给珠宝商.
剑来 经典语录拿好
【axxzhouaxxyyflongdd】一箫一剑走江湖, 千古情仇酒一壶! 两脚踏变尘世路, 以天为盖地为庐. 是他做的诗。
剑来 语录
【axxzhouaxxyyflongdd】【全文完】
(一)
火,熊熊烈火,张舞着爪牙翻腾不息。
声音,嘈杂的声音,刀剑交击声,奔逃呼救声,哀嚎惨叫声。
有人大呼:“杀敌!”却惨然无力。
有人嚷着:“救火!”又戛然而止。
而在明雪耳中,她只听到了一个声音,一个好听的、温润的、又坚决的声音,从不知道多远的地方传来,竟似在耳边响起。
即便是城西那个昂首挺胸的小乞丐,也能够听见吧?
明雪咬破嘴唇,让纷飞散乱的思绪在无边恐惧之中稍稍平缓。
那个声音只响了一次,只说了一个字,但竟如一道雷霆,响彻整个江府。
“杀”。
漫长的黑夜便由此拉开帷幕,丹阳郡第一名门,在血与火中挣扎惨嚎。
鲜血染得红唇更艳,然而这丽色深藏在床底,却无人能见。
明雪害怕极了,她从未感觉到如此恐惧,死神的脚步似乎已经在她身边徘徊。
冷静,冷静。
明雪不停地对自己说。但她毕竟还不到十岁,她攥紧裙角的小手,控制不住的颤抖。
昨天她还是江府千金,整个丹阳郡最耀眼的明珠,今夜她却只能像她五岁时刺死的那只花猫一样,卑微的蜷缩在床底。
即便是名贵如黄花梨雕的床榻,床底也仍是太过狭小了些。
况且她怀里,还抱着一个才八月大的婴儿。
半个时辰前,明雪的父亲,江家家主,仓皇将她塞进床底,惶声道:“照顾好弟弟,照顾好弟弟。”
顿了会,又哽咽着:“别出声,一定别出声……”
话未尽,竟已浊泪纵横。
这个平素狼一样的男人,此刻仓皇无助似一只土狗。
明雪忽然想到父亲以前说过的话,“男人的态度只由力量决定。”
在这一刻竟如此讽刺的体现完全。
整整半个时辰,明雪没有发出一丁点声音。贝齿紧咬,但心一直向上提、向上提、无限向上。
她真羡慕怀中的弟弟,这无知、可怜的婴儿,什么都不懂,无论这个世界是风和日丽,抑或是血光盈天,婴儿闭目痴睡,哪管你是个什么世界。
血肉纷飞,刀剑共舞。
一个气质难言的白衣男人,大步而行。他身量略瘦,却给人以深如渊海的压力,他在厮杀中前行,却没有一丝血液沾染衣角。满院厮杀,但他好似身在另一个世界,闲庭胜步。
他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左手按剑,腰间玉玦与剑鞘偶尔碰撞,发出悦耳的声响。
他右手抓着一个男人,抓着男人的头发,拖曳前行。
丹阳郡第一名门的家主,素重仪表的江中流,此刻像一条死狗一样被人拖行。
脚步声在屋外传来,顿在门口。
于是明雪再次听到了那个温润的、坚决的、让她刻骨铭心的声音。
“我要的人在哪儿?”
像丢垃圾一样,江中流被弃掷于地。
他没有说话,尽管他知道这个问话的男人不会再问第二次。
一个黑衣剑客趋身向前,“江中流!识相点,把左大人要的人交出来!不要以为你还有什么可以倚仗的!我们……”
寒光顿闪,声音戛然而止。
“你的话太多了。”一袭白衣的左大人声音温和,慢条斯理地在尸体上擦拭着长剑上的鲜血,又慢慢将长剑搭在江中流的身上。
他静静看着江中流,嘴角仍然带着笑意,不说话,但莫名的,谁都懂了他的意思。
但江中流不说话。
于是左大人也不说话。
唯有长剑慢慢滑过肌肉的声音,缓缓割下一片,薄如蝉翼,纹理清晰。
江中流忍不住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
明雪心脏蓦地一跳,世界好像安静了下来,所有的声音都渐而飘远。
唯有江中流一声一声的闷哼。
每一声,就代表一片薄而细腻的血肉。
“啊!”江中流终于忍耐不住,痛苦嘶吼。
不要出声,一定不要出声。
明雪默默告诉自己,下意识紧了紧怀中的弟弟。
不知是不是因为不太舒服,婴儿忽然动了一下,嘴巴一张,就要开始哭闹。
别哭!
明雪吓坏了,伸手捂住,捂得紧紧的。
婴儿挣扎着,仍不放弃要哭闹的努力。
门外,左大人微笑着,握剑的手修长而稳定,轻轻一转,又是一片血肉落地。
江中流嘶吼着、哀嚎着,痛入骨髓,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惨叫。
但他始终不肯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时间怎么慢得好似刀割。
门外的惨叫慢慢弱了下去。
怀中动静也渐已平息,明雪颤抖着探手过去,弟弟已经没了呼吸。
他从混沌中来到这个世界,未及睁眼,又混沌的归于世界。
明雪没有出声,也没有流泪。
她只是想活下去。
(二)
城西,破旧的街道,一个小女孩默默地走着。小脸被糊得脏兮兮的,却仍能看见姣好轮廓,身上本应十分精致得体的长裙,此刻也显得脏旧。
她一声不吭,一双乌黑的大眼睛,迷茫无神。
我见犹怜。
但无论如何,流民混居的城西,实在不是这样的小女孩应该出现的地方。
或者是遭了什么变故。
或许是迷路了。
“小妹妹,你要去哪里呀?”一个瘦弱汉子不怀好意地拦在了小女孩面前。
小女孩抬起了头,认真地看着瘦弱汉子,“你有吃的吗?”
瘦弱汉子嘿嘿一笑,从怀里掏出一个大白馒头来,晃了一晃,“你看,这是什么?跟叔叔过来,叔叔带你去找个地方慢慢吃。”
小女孩任由他拉着小手,顺从的跟在身后。
路人麻木的来来去去,偶尔会有人扫来一眼,但很快又转了开去。
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很苦,没人有时间去关心另一个人。
到了一个无人的小胡同,瘦弱汉子按捺不住,拉着小女孩就往里面走。
没有人说停步,没有人喊住手。
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慢慢消失在胡同口。
过了一阵,胡同里传来一声闷哼,似欢愉似痛苦。
一个小乞丐飞奔而来,跑得气喘吁吁,跑得面红耳赤。
他手里还拎着一根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破铁条,铁条的尖端被仔细打磨过,一点寒光隐隐散发,这样看起来,倒勉强能说是一柄剑了。
“住……住手!”
小乞丐像所有说书人嘴里的侠客一样,从天而降。
虽“长剑”在手,并不威风凛凛。
进了巷子后,小乞丐愕然立住,他看到的情景和想象中完全不同。
瘦弱汉子瘫软在地,双手捂住脖子,混合着血沫艰难呼吸,但鲜血仍然止不住的透出指缝,飞快漫延。
像一只濒死的鸭子,从喉咙里发出难听的、痛苦的声音。
终于抽搐了几下,再没有动作。
小女孩远远地站在另一边,一手背在身后,一只手抓着大白馒头,不停地咀嚼着。茫然没有方向的看着他。
“江……明雪?”
看着小乞丐圆瞪的眼睛,夸张放大的嘴巴,不知怎么的,江明雪心里忽然静了一些。
明雪当然记得这个小乞丐,能让她记住的人不多。
整个丹阳郡,也没有第二个总是昂首挺胸的乞丐。
明雪有一次随心血来潮的父亲微服出来体验民生,路边匍匐跪地、哀声求怜的乞儿中,这个昂首挺胸的身影格外特别。
理所当然,他面前的破碗空空……不对,他面前连一只破碗都没有。
父亲问他,你为什么跟其他的乞丐不一样?
小乞丐昂首回答,他们永远都会是乞丐,而我只有现在是。
尽管他饿得瘦骨嶙峋,面有菜色,但那一刻阳光打在他脏兮兮的脸上,明雪竟觉得有些耀眼。
父亲大笑着离去,而明雪,给他留了一块面饼。
后来明雪问过父亲,这么有骨气的男孩,为什么不帮帮他?
父亲说,这样的人,若命不够硬,便很难活长久。
想不到,他仍活着,并且看起来活得不错。从一个脏兮兮的乞丐,变成了一个不那么脏兮兮的——乞丐。
明雪把藏在身后的匕首收起来,三两下将馒头塞进嘴里。
东躲西藏,几天没吃,她是真的饿了。
小乞丐迟疑了一下,还是问道:“你……怎么了?”
目光坦荡。
坦荡得刺眼。
明雪忽然心中生起一股无名火来,“我流落街头,怎么了?我全家被杀了,怎么了?你能帮我报仇?”
“我帮你。”小乞丐毫不犹豫,“现在或许不能,但以后我一定能帮你。”
恍惚间明雪又想起了那个阳光照耀的午后。
那个饿得声音发虚却仍站得笔直的乞儿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她有些诧异,但竟鬼使神差地回答了:“江明雪。”
“我记住了。”乞儿也是如今天一般坚定,“必有后报。”
明雪怔了一怔,迈开脚步,一言不发。
在擦肩而过的时候,小乞丐又认真说道:“一饭之恩必偿之。我叫燕赵,我一定会帮你。”
明雪走远,离开胡同口,汇入麻木的人群中。
她一次也没有回头。
她不愿相信任何人。
燕赵看了一眼瘦弱汉子的尸体,也转身离去。
听到有人议论城西有名的流氓哄骗了一个小女孩,年少仗剑的燕赵就毫不犹豫地追了过来。
却没想到在这里见到江明雪,在这种情况下。
其实燕赵不是乞丐。
那天阿和快要饿死,而他寻遍全城,也没人雇他做事,于是只能硬着头皮去要饭。
阿和是同他一起长大的孤儿。
其实燕赵有很多话可以对明雪说,但他一句话都没有多说,因为他该说的已经都说了。
他没有去看明雪的背影。
但他知道,他们会再见面。
(三)
燕赵不是乞丐,尽管他仍衣着褴褛,但他不曾跪地求人。
跟他一起去威远武馆的阿和,在武馆门口跪了三天三夜,馆主感其诚心,破格收录。
但燕赵不会这样,即使他也一心向武。
十来岁的少年,他去帮人劈柴、烧火、喂马、扫地、洗盘子……
当燕赵凑够二十文钱学费,再次来到威远武馆门口的时候,武馆门前已经黑压压的跪了一片乞儿。
他们未必是都喜欢学武,但在武馆至少有一口饭吃。
那一天燕赵清楚看到,馆主满脸发黑。
威远武馆即便在丹阳城里,也算不得排得上号的好武馆,但对于城西的贫苦人们来说,这里几乎有最光明的未来。
燕赵喜欢剑,阿和亦是如此,哪个少年,没有仗剑江湖的梦?
唯一不同的是,阿和是馆主的关门弟子,练得整套的苍松剑法。
而燕赵,只得传第一式苍松迎客。他的二十文,只值这一招。
阿和非要拉着燕赵私下传授,但燕赵拒绝了。
他们是朋友,武馆规矩很严,燕赵不会做让朋友为难的事情。
纵然只得传一式,燕赵依然很珍惜,他坚信,即使是最寻常的剑法,最普通的剑式,只要他认真习练,就必能有所成就。
他是个孤儿,从记事起就没有见过父母。所以他也习惯了这个世界的吝啬,习惯了想要的东西,用自己的双手去取,用自己的汗水去浇。
这一日,武馆演武。
所有弟子都聚集一堂,包括燕赵这样只学得一招的挂名弟子。
三师兄执剑入场,点名要与燕赵过两招。
阿和按剑的手捏得指骨作响,燕赵摇摇头,止住了他。
武馆的规矩,任何人不得拒绝切磋。
人在江湖,人不自由。
燕赵很小的时候就懂得这个道理,即便是乞丐堆里,也不乏勾心斗角。
但燕赵这刻是自由的,他正想一战。
“堂堂馆主亲传,竟追着要与一个挂名弟子过招。就这点器量,你怎么及得上阿和?”
燕赵仗剑而立,意态自如,竟有说不出的豪气。
三师兄愤怒得涨红了脸,若不是因为嫉妒阿和,他怎么想到拿阿和的朋友下手?但他没想到的是,就连这区区一个挂名弟子,竟然也敢瞧不上他。
三师兄仓啷拔剑,含愤之下,剑光更快三分。大家都很熟悉的一式苍松迎客,老辣中平添三分杀气。
苍松迎客是最普通的剑式,却也别有妙处。
任何人,只要你把一招剑式每天练一千遍,重复一个月之后,你也会发现它别有妙处。何况燕赵已经练了整整一年。
这剑式的每一个变化,他都烂熟于心。
所以当三师兄舞剑而来,燕赵只是随意一避,长剑过隙,有如游鱼入水。三师兄还未及反应,剑尖已经点在他的咽喉。
人群目瞪口呆。
“哈哈哈哈!亲传弟子,不过如此。”燕赵将武馆演练用的长剑弃掷于地,大笑着扬长而去。
三师兄回过神来,咬牙切齿正要说些什么。
“啪!”馆主不知何时走到近前,一巴掌将三师兄扇倒在地,“没用的东西!”
三师兄挣扎着从地上爬起,阿和已经站在了他面前,“我若再看到你针对阿赵,下次切磋的就是咱们了。”
阿和说话并不故作狰狞,但声音却冷得可怕:“不见血我不会收剑。”
馆主曾说过,阿和是百年难得一见的练剑天才。
练剑时间虽短,却已经将其他的师兄都甩在了身后。
三师兄一张脸忽青忽白,却始终不敢放出狠话。
他已被吓破了胆。
无胆,便无剑。
(四)
夕阳将落未落,容身的木屋前,燕赵拔剑而舞。
说是剑也不太准确,这根铁条是燕赵在郊外捡到的,视若珍宝。
但尽管将它擦得黑亮,却也见不到多少锋芒了。
仍是那一式演练了无数遍的苍松迎客,有了今日之胜,燕赵这时似乎有了一些新的理解,使得更加圆润自如。
“庄稼把式!”
旁边传来一声冷哼,是住在隔壁的老酒鬼,终日浑噩,无所事事。此刻靠坐在木椅上,像平日一样自顾自的饮酒。
燕赵视若未闻,专心演练剑招。
老酒鬼放下酒壶,从鼻子里又哼出一声,“愚蠢!”
一片枯叶落下,在风中打了个转儿。
少年重复着相同的招式,一丝不苟。
见得燕赵仍是不理,老酒鬼把酒壶一顿,又冷声哼道:“花拳绣腿!”
“庸才!”
“烂招!”
“这招杀鸡都难!”
“你在锄地吗?”
“扫地的架式都比这招高妙!”
“简直,简直叫人不忍目睹!”
老酒鬼像一个怨妇一样喋喋不休,唾沫横飞。
“喂,我说。”燕赵终于歇了下来,挑眉看向老酒鬼,“你要看就安静的看,若是不忍目睹,走开便是。别打扰我行吗?”
老酒鬼被噎得哑口无言,想转身就走,又有些不甘心,想继续呆着,又有些拉不下面子。
这幅样子,倒是勾起来燕赵一丝好奇。
每次练剑的时候,老头都在边上睡觉或者喝酒。只是从来也不出声。
燕赵练剑一年,这老酒鬼就在旁边呆了一年。一开始有些不适应,到后来也渐渐习惯了,不曾想今日这老酒鬼竟破天荒的开了口。
本着尊老爱幼的良好品质,燕赵问道:“你倒是说说看,我练我的剑,你为什么看不上?”
老酒鬼瞪了一瞪:“花架子也算不上的招式,有什么好练的!”
燕赵坦然道:“这招式或许不算精妙,却也是我几经努力才能学到的。”
“况且。”燕赵将铁条归鞘,鞘是他自己做的木剑鞘,人却神采飞扬,“再普通的招式,只要我比别人熟、比别人快、比别人准,我便比别人的剑法好。”
老酒鬼这会儿倒平静了下来,若有所思:“有点儿意思,这是你自己想的吗?”
燕赵点头。
老酒鬼饮下一口酒,认真说道:“你这话倒有些道理。不过,朽木再怎么雕刻,也成不了顶梁柱,顽石再怎么敲打,也炼不出好兵器。你这烂大街的苍松迎客就是练一辈子,又能如何?天下最会迎客的苍松剑客吗?”
燕赵默然。
在他有限的人生经历中,从未有人指点过他的剑术。所以他一直在自己摸索着前行,没想到一直以来的努力,被轻而易举的否定了。
偏偏他没办法不承认老酒鬼说的是对的。
他想起明雪平静得没有一丝涟漪的远去,想必那个时候,她也在嘲笑自己的不自量力吧?
燕赵摇摇头,又抽出铁条,摆开架势,认真练了起来。
“你没有听懂我在说什么吗?”老酒鬼有些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通过近一年的观察,这个少年应该不至于天资鲁钝到如此地步啊?
“我听懂了。”燕赵手中不停,剑似游鱼,“但我现在只学到了这一招,我便只能先练好这一招。总有一天我能学到天底下最精妙的剑术,但在此之前,我得先练好这一招。”
老酒鬼嘿然一笑,一双浑浊的眼睛,竟忽然亮堂起来:“我可以教你天底下最精妙的剑术!”
他站起身来,胡渣唏嘘,但眼睛亮得吓人。
燕赵每次看到老酒鬼的时候,他都是蜷成一团,缩在躺椅上喝酒,此刻站起身来,身量高瘦,有如长剑顿地,竟带给人无形压力。
也不见其他动作,风也似忽然静止,落叶飘下,倏忽无声断为两片。空气凝滞,竟似有剑刃割面,叫人皮肤隐隐作痛。
燕赵于是知道,老酒鬼没有撒谎,这真是一个深藏不露的高手,真能教他天底下最精妙的剑术!
燕赵狂热的看着老酒鬼,眸中似乎燃起一团烈火,炙热得几乎要将整个人燃烧起来。
那团火,曾支撑着一个十岁的少年拼了命的砍柴,手中血泡起了又破,破了又起。
那团火,曾支撑着他辛苦工作一天之后还半夜跑去喂马,最后困得睡倒在马棚里,险些被发了情的马儿一蹄子踢死。
那团火,清晰映入老酒鬼的眼里。
于是老酒鬼说,“我可以教你,但在学我的剑术之前,你得先答应我一件事。”
“我答应!”燕赵毫不犹豫。
“我还没说是什么事情呢!”老酒鬼摇摇头,“不过,在我说这件事之前,我得先跟你讲一个故事。”
(五)
我曾是一个杀手,天下最好的杀手。
我练的是天下最精妙的剑术,也许我不是天下最好的剑客,但我一定是最会杀人的剑客。
江湖虽大,却没有遇到过我杀不掉的人。
直到有一次,有人把天底下最有名的七个杀手请到一起,让我们去杀一个人。
天下第一刀,也许是天下最强的人。
他横空出世,转青城、战武当、杀巨枭、破少林,试刀天下,手下无一合之敌,是江湖上最耀眼的传说。
关于他的故事,三天三夜也讲不完。
但他杀了太多人,得罪了太多人,这本也不算什么。但他甚至忤逆了金銮殿上那位,天下至尊。
天子要赏玩他的佩刀,他却拒绝了。
大内高手连去十波,没有一人沾得了他的衣角。
但天子之怒,谁人能承?
江湖鹰犬、武林名宿、带刀侍卫、皇家密探,蜂拥而至。
都被他一刀杀之。
所有人都以为他会在无尽的挑战中疲惫,而后失手。
但他竟似十分享受这件事情,刀愈发快了。
真是一个为刀而生的男人!
但终于有一次,他杀人回来,却发现随身侍奉的捧匣刀童被杀。
尸体上还有一张字条。
字条上写着:亲朋尚有?此第一颗人头。
他怒了。
匹夫之怒,却也是天下第一刀之怒。
他按刀北望。
一封战书,轰传天下。
战书中只有两句话——
江湖中,已无对手。
听闻紫禁城里仍有高人,不知,谁堪试我长刀?
如斯狂傲!
于是他的仇人们都知道,机会来了。
与天下第一刀为仇,无疑是一件让人绝望的事情,若想报仇,可能一生只会有这一次的机会。
参与这件事的人实在太多,势力实在太大,他们买通了天下第一刀北上沿途会经过的所有店家,不能买通的全部被清理。
古来情义薄,财帛动人心。
尽管天下第一刀一路北上已经十分小心,只吃自己随身的干粮,沿途只喝自己在井里打的水。
然而他没有想到,一路上所有他可能会经过的井,都被洒进了毒药。
这毒有个名目,叫做阎罗散。
这是河东名门高家的秘传毒药,无色无味,但其毒性之烈,一丁点粉末入水 ,就足以毒死一头牛。
所谓阎王叫你三更死,谁能留人到五更?
陕北巨富石家出资一万两黄金,其中九千两是用来请我。
我从未想过我杀人时会要与人联手,并且其他六个也都是天下最有名的杀手,甚至对方还身中剧毒、功力大损。
但是他值得。
值得所有人慎重对待。
天下第一刀,谁敢小觑?
那一夜,风大,月明。
天下第一刀身中剧毒,盘膝于院中,运功逼毒。那柄天下闻名的长刀,就放在身侧。
我在东厢屋顶按剑蓄势,默等时机,等到气势凝聚到最高之时,便是我出剑之时。那定是我人生中最璀璨的一剑。我等待着,也期待着。
我看到一个杀手从西厢屋顶拔剑而落,剑绽寒芒,有如霜夜寒星,那一定也是他最辉煌的剑光,因为我清楚看到他目光中的惊喜与自信,他甚至自己都没有想过自己能发出这样光彩夺目的一剑。
又有一个杀手从客房破门而出,狭长刀锋好似鬼火,忽然明灭,明灭间已逼近对手身前!
再见得一个杀手从院内养着荷叶的水缸中击水临空,便如恶鲨张嘴,蛟龙剪发出迫人杀意!
第四个杀手伏在草丛中,长鞭乱空,好像毒蛇吐信,刁钻诡谲。
第五个杀手从书房悠然推门而出,手中洞箫呜咽,其声勾魂夺魄,摄人心神。
最后的杀手便站在院角,但在他动作之前,我竟都没有发现他的存在!他一双短匕,暗而无光,在夜色中穿飞,有如饿鹰捕食,快、准,而且狠!
我在东厢屋顶,当时孤月当空,我蓄势已久,长剑在手,已经暗自铿锵。
但就在这时,我听见刀鸣。
那是无尽寒夜中听到的寒风呼啸。
那是无边大漠里听到的风沙咆哮。
那是怎样寂寞的声响啊!
然而比声音更快的,是光。
我看到了光。
一道光于庭中绽起,万千流银,似舞月华。
我竟忍不住想回头望月,想看看是否月亮坠落人间。不然怎么万丈月华,竟在人间舞动?
光华敛,刀鸣静。
六大杀手横尸于地,躺得东倒西歪,但致命伤都在喉咙。
我蓄势已久,竟一剑未出!
纵然我有最精妙的剑术,纵使我练得最绝世的剑招,然而在那样的刀光面前,我竟然不敢出剑!
天下第一刀拄刀而立,默然不语,唯有右臂上血流不止。
纵然强横如他,也终于受伤了。
先中阎罗散,再斩六大杀手,他还能坚持多久?
点苍派三位剑客破门而入,他们是点苍派的太上长老,整个江湖也算得上名宿。天地人三才剑阵展开,整个庭院都似划入斗场。
剑光如电,寒芒点点。
庭柱、水缸、树木、屋檐,每一处,都仿佛乍起杀机。
三才三绝阵,点苍派仗之立宗的绝凶杀阵!
曾有魔头肆虐武林,点苍派祖师正是凭此剑阵除魔卫道。
此情此景,何其相似!
我知道自己不能再忍,若再不出剑,我此生剑道便毁于一旦。
于是我长啸、拔剑,剑指中宫,以最无可避的方式出手。
但行到一半,又见刀光横空,好似银河倒挂。
刀光过后,点苍派三剑客默然而立。
风骤起,三剑客轰然倒地。
堂堂点苍派太上长老,竟如纸片人一般脆弱,风一吹就倒。
而我,枉为天下第一杀手,竟连续两次不敢出剑!
天下第一刀,强绝如斯!
他看向我的时候,好像刀锋已经迫近我的咽喉。
随手一刀,我连出十三招剑式,却也没能抵住。
当我被一刀击飞,跌落院外,砸在几个甲士头上,这才发现御林军已经包围了这里。
院墙被推倒,四面八方全是甲士。刀兵如林,披甲如潮。
刀客不语,甲士无言。
万箭齐发,铺天盖地。
天下第一刀挥刀格住,断箭如飞。
但甲士竟似无穷,箭出者蹲下,第二排又发。
月明星朗,却下了好大一场雨。
连绵箭雨。
天下第一刀终于气力难继,被射成了一只刺猬。
饶是受创如此,他仍提刀欲扑,吓得甲士们连退三步,这才仰天长笑,“且以我血,为仁秋洗刀!”
横刀自刎。
那是他那晚唯一一句话,也是他人生的最后一句话。
(六)
“且以我血,为仁秋洗刀。”
老酒鬼似叹似悲,呢喃着又重复了一边。
燕赵听得心潮澎湃,却在这时后知后觉,惊呼出声:“叶仁秋!”
故事讲完,月已初上。
月色下的老酒鬼,显得颓唐落寞,他阑珊点头:“就是你所知道的那个叶仁秋。那柄刀,名为漫磋嗟。那位刀客,叫阿锋。后来的事情,你应该都知道了。”
燕赵心中掀起惊涛,整个江湖,谁人不知叶仁秋,谁人不知漫磋嗟!
拖刀上金銮的传奇人物!活着的传说!
那是真正的匹夫一怒,真龙溅血。
面前的这个老酒鬼,竟有如此波澜壮阔的经历,竟与天下第一名刀的主人交过手!
老酒鬼从回忆中挣扎出来,仍有些精神不振:“听完这个故事,你有什么想法?”
燕赵目视天边明月,目眩神迷,喃喃道:“男儿当如是!”
老酒鬼目中闪过一道精光,“那你知道我要你答应我什么事吗?”
不等燕赵回答,老酒鬼直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道:“若你要学我的剑,那么即使有一天面对漫磋嗟,你也不能后退!”
老酒鬼此刻气势骇人,目光如剑,直似要刺破人心。
然而,
恶丐夺食,他虽弱小,又何曾退让?
歹徒行恶,他虽年幼,又几时退缩?
他燕赵,落地便是孤儿,无父无母。自生下来开始,便是靠自己一步一步走到如今。若他曾后退半步,他便早成了路边的一具冻尸,郊野的几根枯骨。
若他肯后退,往地上一跪,破碗一摆,跟那些乞丐一样,浑噩余生便罢了。
他还要练什么武,学什么剑!
燕赵坦然直视,眼睛被剑气刺激得直流泪,却仍坚持着不肯移转半分,“我若学剑,若见高山断高山,若见沧海截沧海,即便是天下第一刀当面,也休想我后退半步!”
“哈哈哈,好!”老酒鬼仰天大笑,笑得涕泪纵横。
当年他学剑时,也是这般豪情天纵。数十年江湖风雨后,竟忘了初心。
先下毒,后围攻,再埋伏,这样的手段他竟也答应。
而更可悲的是,面对阿锋的那一战,他直接被吓破了剑胆,此后苟延残喘十年来,竟再提不起剑。
他知道自己再没有拔剑的资格。
他想起自己年幼初学剑,天资横溢。
师傅是天下最好的剑客,纵横江湖一甲子,从未后退半步。
而他一退再退。
当年他若拔剑直上,纵是当场立死在阿锋刀下,黄泉路上见了师傅也不惭愧。面对阿锋那样的刀客,任何一个战死者都无须惭愧。
可他连剑胆都被吓破,哪里有脸去死?
当年一战后,他漂泊江湖十年,活着便只剩下一个目的,给师傅的剑术找个传人。
找个面对漫磋嗟都不会后退的人!
而他终于找到了!
观察一年之后,在加上今晚的试探,他终于确定自己找到了那个人。
老酒鬼大笑,他笑自己的无能,也笑自己终于找到了一个有资格继承那绝世剑术的传人。
老酒鬼此刻涕泪满脸,整个人似癫似傻,丑态可笑之极。
燕赵没有笑。
他感受到了那份后悔,那份惭愧,那份,沉重。
那是一种很沉重的东西,燕赵似懂非懂。
但他知道,那比最精妙的剑术还要重要。
(七)
春去秋来,寒来暑往。
燕赵早已不去威远武馆,阿和偶尔来看他,但他愈发得馆主看重,练功也愈勤了,于是时间便不太够。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都有自己的路要走。
只要都在向前,便总会再见。
有一天,老酒鬼突然丢过来一张信纸。
上面很简单的写了一个人的名字和地址。
老酒鬼问:“你杀过人吗?”
燕赵杀过人。
跟阿和一起。
在他大概是八岁还是九岁的时候,时间有些久远,他记不太清了。
但他记得是在一个城外破庙,乞儿们遮风避雨的地方。
最好的地方当然是供台那里,在供桌底下铺一些干草,睡觉的时候桌布垂下,舒服又安稳。当然,那处宝地是由最凶的乞丐住着。
燕赵和阿和的住处是在东边的墙角,那也是个好地方。他俩年纪虽小,却一直形影不离,所以其他乞儿也懒得招惹。
阿和要饭,他则去城里帮人做一些自己能做的工作,两人勉强能有口吃的,倒不至于饿死。
那天阿和出外要饭,有个出手大方的,给了他十文钱。
燕赵回到破庙的时候,阿和正被住供桌那里的恶丐按住暴打,要他把钱交出来。好几个乞儿在旁边看着,不敢劝架。
恶丐是个成年人,虽然瘦弱,但对付几个孩子还是绰绰有余。
可阿和死也不肯松手,即使他被打的鼻青脸肿。
燕赵抓起脚边的破碗,用力敲破,用最锋锐的那一处,对着恶丐的脖子扎了下去。
血流如注。
恶丐手按着脖子倒下,阿和翻身起来,抢过燕赵手中的碗片,扎了一下又一下。
一下又一下。
直到气息全无。
燕赵没有回话,但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老酒鬼点点头,对着信纸抬了抬下巴,“这个人。去杀了他。”
燕赵没有拒绝。
也没有问为什么。
他练的是剑,杀人的剑。
杀人本是最理所当然的事情。
燕赵回来的时候,身上八处伤口,其中三处见骨。
老酒鬼面无表情:“以你如今的剑术,还受伤至此,我很失望。过程说来听听。”
燕赵认真答道:“下战书,从大门进,拦者死,一直杀到他面前,然后杀了他。”
他说得轻描淡写,然而这其中的凶险,又岂是三言两语能道尽。
老酒鬼眉头紧皱:“哪有杀手这样杀人?”
燕赵笑了,“我不是杀手,我是剑客。”
老酒鬼瞪了燕赵许久,忽然也笑了起来。
练剑无岁月,寒尽不知年。
在后来的日子,老酒鬼渐渐不再喝酒。他的眼睛越来越亮,精神越来越凌厉,好像一柄尘封多年的宝剑,正在缓缓开锋。
他似乎要把余生的光辉,都在这段时间绽放。
任何事情,只怕坚持,只缺毅力。
而燕赵从不缺少这个。
练剑日久,燕赵渐渐觉得,剑,好像是身体的一部分。与肢体共呼吸、同养分。按剑之时,熟稔得好像抚摸自己。
燕赵于是知道,他可以出师了。
(八)
这一晚,老酒鬼出奇的不是醉醺醺的样子,一直形影不离的酒壶也不知扔到哪儿去了。
武服着身,干净利索。
散乱长发简单的扎了一下,就连乱糟糟的胡子,也修整了一下。
腰配长剑。
这柄剑看起来非常普通,普通到都没有一个好的办法来形容。
它跟燕赵用的破铁条比起来,唯一的优点就在于,它还像一柄剑。但也仅此而已。
但佩剑的老酒鬼,给人的感觉截然不同。
他从远处走来的时候,连街头平日动不动就叉腰骂街的胖大妈,也忍不住多看了几眼,看了一眼又一眼。
一举一动似乎没什么变化,但他全身好像都放着光芒,如此耀眼。
“这柄剑给你,把你那根破铁条扔了吧。”老酒鬼好似浑不在意地解下长剑,又随手递给燕赵。
燕赵恭恭敬敬地双手捧过,又分明看到老酒鬼眼中的一抹不舍。
看到这柄剑的时候,燕赵就被它征服了。
尽管它看起来如此普通,但燕赵知道,这可以说是绝好的剑。宝剑。
他仿佛听到它的呼吸、它的跳动,它在鞘内寂寞已久,跃跃待鸣。
锵~!
这声音好似山涧流水,清泉鸣叮,又如晚风拂月,发出一声寂寞的长吟。
剑出鞘。
三尺长,二指宽,剑刃黝黑无光。
不,那黝黑本身就是一种光,几乎要把人魂魄吸进去的光。
“好剑。”燕赵小心的将长剑归鞘,手指慢慢拂过剑鞘,忍不住又叹了声,“好剑”。
燕赵又问:“这柄剑叫什么名字?”
老酒鬼沉默了一阵,才道:“它曾经有个名字,只是现在已经配不上这个名字了。我希望你能把那个名字找回来。”
燕赵重重点头。
“能教的东西,我已经都教给你了。以后的路,你自己走。”老酒鬼眉头一扬,如剑临空,“但是现在,我还要教你最后一场。”
“岂能无剑?”
老酒鬼随手一招,燕赵的破铁条执于手。
“岂能无月?”
老酒鬼握剑一挥,燕赵的屋顶被整个掀飞,月华如水银泻地,恣意流淌。
“看清楚了!”
老酒鬼执剑于胸前,忽然杀机四起。
整个人绽放出如山似渊的气势。
于是,满室生白。
比月光更亮的雪白。
那是剑光,也是刀光。
是二十年前天下第一刀斩入他体内的刀劲,却被他以绝强功力强行压制在丹田。
压制二十年,却也在体内剐了他二十年。
这种非人的痛苦,竟不知他是怎样忍受下来,并且忍受了二十年。
在完成了传承恩师剑术的心愿后,老酒鬼终于可以纵情一战!
继续二十年前未竟的战斗!
那刀光如月初生,光芒万丈。
那是天下第一刀,漫磋嗟的锋芒。
但随之又有寒星点点,若隐若现,却始终不断。
那是老酒鬼的剑光。
二十年来洗一剑,锋芒任谁看?
燕赵不忍再看,却又强行逼着自己睁眼去看,瞪大双眼去看。
这是师傅最后教他的一场,他怎能、怎敢、怎肯错过?
光与光正交错,影与影被撕裂。
燕赵怀中的长剑也在微微颤抖,似乎应气而激,不甘寂寞。
时间仿佛过了很久,又好似只是片刻后。
老酒鬼岿然不动,叹了一声:“痛快!”
刀光炸开,身体随之分裂,碎成数不清的血肉。
老酒鬼说,要教他的最后一场。
能够直面那位名叫阿锋的天下第一刀客,这是江湖上多少武者梦寐以求的机缘。
但燕赵宁可不要这份机缘。
老酒鬼压制二十年,等到找到燕赵,等到他学成,这才放出那一刀,这是何等的用心良苦。
但燕赵宁可不要这份良苦用心。
二十年来刀劲剐心,方成此人间绝唱。
这一场,竟真的是最后一场。
燕赵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归拢地上的肉块。
想要拼凑起来,拼成一个完整的师傅。
一个唯一在这个吝啬的世界里、吝啬的江湖中,对他不吝啬的师傅。
他拼了一天一夜。
却怎么也拼不完全。
(九)
活着的时候,老酒鬼始终不肯告诉燕赵他的名字,说是辱没了师门。
以至于丹阳城里最好的碑石师傅问他,要刻什么名讳的时候,燕赵竟愣住了。
老酒鬼死得不算平淡,但燕赵还是觉得,他不应该死在那个无名的小木屋里。
尽管燕赵清楚的记得他的乱发、他的胡渣、他的酒气、他的锋芒,但整个江湖,都没人记得他了。
燕赵只是觉得,不应该这样。
在城郊的新坟前,燕赵认认真真地磕了三个头。
然后带着长剑转身远去。
阿和远远站着,一口一口的喝酒。
黄昏的光线略带伤感,墓碑上两个大字显得简洁又孤独,孤独而神圣。
剑客。
这是燕赵为老酒鬼的一生做下的注解。
剑客,当然用剑做注解。
所以燕赵单人独剑,一脚踏进了江湖。
燕赵第一个要去的地方,是一个无名的小镇。
镇子不大,安静宁和。
贩夫走卒,各行其是。
左边顺数第四家酒楼,生意冷清。
正是饭点,却只有稀稀落落几个客人。
一个白发老妪靠坐在酒楼前的躺椅上,懒洋洋的晒着太阳。
她的脸上沟壑深深,满是岁月留下的皱痕,唯有一双浑浊的老眼,半睁未睁间似能刺透人心。
燕赵走上前去,拿出一块墨玉牌。
墨玉牌通体漆黑,没有任何图案,唯有正面刻着殷红如血的“壹”字。
这是老酒鬼留给他的东西之一,奈何的身份证明。
江湖中开价最贵、效率最高的杀手组织。
“壹号?”老妪忍不住坐直了身子,惊呼出声。
听到这声,卖糖葫芦的、卖面饼的、走路的、推车的、看着蚂蚁堆发呆的……所有的人都似乎“活”了过来,齐刷刷看过来。
说“活”似乎不太准确,因为他们本来就是活的,这会儿反倒面容阴翳,死气弥漫。
所谓壹号,便是奈何里排名最高的杀手。
壹号已经二十年没有消息了,再出现时竟换成了一个年轻人。
看起来如此的稚嫩,而且脆弱。
小镇长街,忽然陷入诡异的安静之中,人们停下自己手中的事情,跃跃欲试。
谁杀了燕赵,谁就是壹号。
燕赵不语,只嘴角挑起一抹嘲意。
杀手的世界,就是如此简单,如此残酷。
江湖也是这样。
杀手们蠢蠢欲动,却没有一个人动手。
因为能杀壹号的,只有贰号。
燕赵默然按剑,抬头看向酒楼的二楼。
一个半老徐娘靠窗而立,身姿绰约,虽已不复青春,但仍眉眼如画,有说不尽的风流韵味。
她并无动作,但燕赵感觉,或许这刻,或许下刻,她便会扑击而来。
杀机渺渺,杀气似海。
女人扫了一眼长街,人群不甘愿的散去。女人再扫了一眼燕赵腰间的长剑,微微顿了会儿,便关上了窗。
气机锁定的感觉消失,燕赵感觉整个人都瞬间轻松了下来。
不知怎么,他总感觉女人扫来的那一眼里,竟有一抹说不出的伤感。
白发老妪叹了一口气,“我本想问你壹号去哪里了,她应该也是想问这个问题。但是看到你的剑,我知道不必问了。”
当然不必再问。剑客的剑离开自己,只有一种情况,那就是他死的时候。
老妪摇摇头,不再纠结这件事,“所以你过来,是要继承壹号么?”
燕赵点头,又补充道:“但我杀人有个要求。”
老妪笑了,笑在嘲笑一个无知的热血少年,“只杀穷凶极恶之人?非大奸大恶者不杀?”
燕赵不为所动,缓声说道:“不强的人我不杀。”
偌大江湖,每天都有人死。
路见不平,燕赵或许会拔剑,但他早已经不是热血满心的少年。
他要练剑,而练剑最好的方式,就是杀人。
而最方便杀人的地方,除了奈何,又有哪里呢?
“没了?”
“没了。”
老酒鬼死了,这奈何的人也只是随口提了一句。
人死了,就像水消失在水里,风沉默在风中。没有一点痕迹,或者也无人记起。
纵使强如壹号,大概也逃不过这样的事情。
所以燕赵带着这块玉牌而来,既是为了继承什么,也是为了留下什么。
老妪点点头,正要说些什么,忽然转头看向镇外。
印入眼帘的首先是四个身姿妙曼的妙龄少女,白色长裙修裁合度,美艳动人。
唯一让人不适的是,她们扛着一个奢华逼人的大轿子,步子似缓实快,不几步便到了酒楼前。
如此娇艳的美人,竟被人当做轿夫使唤,真是暴殄天物。
轿前落下两个黑衣剑客,沉肃不语,但气机引而不发,显然都是高手。
“今天这奈何镇,似乎热闹过了头。”
一个好听、温润、但坚决的声音响起。
(十)
一只带鞘长剑伸出,掀起轿帘,轿帘上串起的珠玉叮咚作响。
白衣男子缓步走下轿子,步态从容,笑容温润。
仿佛清明踏春的富家公子,而这奈何镇也只是寻常城郊。
他的脸容削瘦而俊朗,看不出是四十岁还是二十岁,岁月似乎在他的身上无能为力,以至于给他留下了沧桑的味道,却带不去沧桑的痕迹。
但最引人注目的却是他的手,把玩着带鞘长剑的手,雪白、修长、有力。
这只手,竟如剑一般。
白发老妪不动声色,“左大人大驾光临,老身有失远迎,已是失敬,若不再热闹些,怕不是怠慢了贵客?”
“我不过来找你们做一桩生意,何必如此紧张?我瞧瞧。”左大人温润笑着,随手点了点长街上的人们,“怎么奈何最近生意不好?竟把大半的人手都留在这里。”
老妪摩挲着龙头拐杖,“不过是怕恰逢左大人心情不好的时候罢了,做些准备,以免迎接不周。”
左大人只是笑笑,顿了一会儿,见没人说话,忽然横指一切,划过一个黑衣剑客的咽喉,又一把捏住另一个黑衣剑客的脖子,脸上依旧带着温润笑容,“孟婆在骂我喜怒无常呢,你们听不出来吗?主辱臣死,你们一点反应都没有,要你们何用?”
一边说,一边缓缓用劲,直至黑衣剑客没了声息,这才放开他的尸体,随手招了招。
一名抬轿的白裙少女递过手帕,白嫩小手忍不住颤抖着。
左大人将长剑系在腰上,接过手帕认真擦拭着手。手上一丝血迹也无,他却擦拭得非常认真。
他擦着手,又不经意地对少女笑道:“乖,别怕,我怎会舍得杀你们?没有你们,我还怎么坐轿子呢?”
四个白裙侍女明显松了一口气,勉强露出温柔的笑容来。
左大人一边摇头,一边失笑:“真拿你们没办法。”
孟婆抬了抬眼皮,“不知左大人要做什么生意?明月楼威压天下,也会有杀不了的人吗?”
“能用银子解决的事情,何必自己动手弄得跟屠夫似的?”左大人笑着,浑然不觉自己刚刚才动过手,“再者说,整个江湖,除了奈何,还有谁能找得到莫天机?”
孟婆脸色一僵,“左大人过誉了,莫天机玄机莫测,谁能保证找到?”
左大人并不搭话,随手丢出一张钱票。
钱票划空,发出割破空气的锐响,如箭离弦。落下时又如柳叶曼舞,轻飘飘地落在孟婆手里,“这是一千两金票,定金。事成之后,还有四千两。”
“我们楼主想要一个消息,莫天机却不肯给。三个月时间,把莫天机的消息带给我,或者他的人头。”
孟婆脸色难看,却没有拒绝。
江湖上谁都知道左大人的话不会说第二遍。
价格不够可以商量,但若是拒绝,就意味着奈何同明月楼的开战。
即使强如奈何,也没有这个底气。
见孟婆没有什么其他表示,左大人满意的点点头,正要离开,忽的眼睛一转,看向燕赵。
准确的说,是看向燕赵腰间的剑。
他眼睛一亮,这才真正看了一眼燕赵。他的嘴角似乎永远带着笑容,但他的眼睛里却从无一丝笑意。
燕赵沉声问道:“你认识这柄剑?”
左大人并不答话,侧头看向遥远的天空,似乎在缅怀着什么,忽的一声叹息:“真年轻。年轻真好。”
话罢,转身就走。
路过轿子的时候,忽然一声剑吟,如弦琴奏鸣。
拔剑出鞘,寒光四闪。
左大人似感叹似惋惜,“可惜我现在不想坐轿子。”
收剑扬长而去,只留下四个死不瞑目的白裙少女。
在静默的奈何镇。
(十一)
左大人走后,从酒楼里走出一个青年男子来,一身店小二打扮,咬牙切齿道:“左大人这个疯子!”
孟婆抬了抬眼皮,却没有做声。
燕赵有些好奇:“左大人?他是朝廷的官?但他不是明月楼的人吗?”
“这个疯子姓左,名字就叫大人。”店小二青年扫了燕赵一眼,又咬牙切齿道:“真他娘的是个神经病。”
燕赵深有感触的点头,从来没有见过谁带着一队人马出行,结果什么事情也没办,自己把手下杀光了的。
“拾柒,对你惹不起的人,你最好保持必要的尊敬。”
一个侏儒从街对面的面馆里走出,声音像是在幽暗的地洞中穿行,阴冷而潮湿。他身量只有一个九岁孩子大小,行走间却带给人无法忽视的压力。
十七脸上怒气一闪,却强自忍着,显然十分忌惮这个侏儒。
侏儒慢慢走过来,走到燕赵的身前,站定:“小子,你最好不要让我仰着头跟你讲话。”
燕赵不动声色地后退了几步,“你可以站远一点。”
“不愧是壹号那个烂酒鬼教出来的小子。”侏儒抚摸着脸上一道狰狞的剑痕,残忍笑道:“他的脾气你学了八成,不知道他的剑法你学了多少?”
“壹号活着的时候,我可没听见你这么评价过他。”
从街角的铁匠铺走来一个肌肉坟起的壮汉,声音如铜钟般洪亮。
侏儒目露凶光,恶狠狠地看了壮汉一眼。
壮汉投降似的举起了双手,笑呵呵的说道:“当我没说,当我没说,你继续。”
燕赵按着剑,沉声道:“你有一句话说得很对。”
“哦,不。那句话说得并不全对。”侏儒恶毒地笑着,“他可不仅仅是个烂酒鬼,还是一坨臭狗屎。烂如污泥,臭不可闻。”
很久没有遇到这么惹人生厌的家伙了,但燕赵的声音仍然保持了平静。“不,不是那句。我指的是,对你惹不起的人,你最好保持必要的尊敬。小朋友。”
“啊哈哈哈哈……”铁匠一样的壮汉大笑出声,每一声都像一颗钉子,把侏儒钉在耻辱柱上。
侏儒不再说话,面容出奇的平静了下来。
每个杀手在杀人的时候,都应该先学会平静。
两柄短剑,有如毒蛇出洞,那一抹獠牙亮出,便是死亡之吻。
燕赵退,连退。
侏儒进,双剑如飞,好似蝴蝶穿花,翩跹中烙上死亡的印记。
燕赵不停飘退,瞧起来岌岌可危,偏偏又每在不容间发中避过杀着。
“太慢。”
“太慢。”
“太慢了!”
他一边飞退,一边嘴里还嘲讽不停,眼神却冷静之极。
侏儒却不为所动,挥舞双剑交织着死亡之网。像蜘蛛捕猎一样,当蛛网结成,猎物便避无可避。
他的剑法,狠辣而冷静。
在第七招之后,面前这个年轻人便会避无可避。
第九招便会挑断他的右手。
第十招便能留下那双可恨的腿了。
再之后,要怎么炮制这个可恨的小子呢?先拔掉他那恶毒的舌头,还是剜掉他令人生厌的双眼?
侏儒勾起一抹残忍的笑意,然而在下一刻,他便听到了一声铿锵。
长剑出鞘,与短剑交击,乒乓作响,瞬息间连破他八路剑式。
剑光一转、一划,侏儒颓然倒地,咽喉一条血线延展开来。
这时候燕赵的声音才落地,“我说你真的太慢了!”
肌肉壮汉拍了拍掌,“看来矮子还有一点说错了,你不仅继承了壹号十成的剑术,你还继承了他十成的脾气。”
说罢,看了看燕赵,又笑道:“好好好,我承认他活着的时候我不敢这么叫他。”
“谁敢嘲笑他的身高,他就会跟谁不死不休。”店小二打扮的青年对着燕赵拱拱手,“欢迎来到奈何,我是拾柒号。”
肌肉壮汉也附和笑道:“我也欢迎你,我是玖号。”
话音未落,又顿了顿,蹲在地上在侏儒的身上掏了阵,摸出一块墨玉牌来,“哎不对,我现在是捌号了。”
这就是江湖。
力量比任何其他的东西都更有说服力。
燕赵笑笑,“我是壹号。”
他在心里默默补充,不是来到,是回来。带着师傅的那一份,回来。
(十二)
“奈何不允许自己人互相残杀。”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忽然响起。
一个穿着别扭官服的瘦高人影出现在酒楼前。
说是别扭,因为这身官服黑色为底,间杂血色,看起来阴森可怖。这个人实在太瘦,好似一根竹竿,偌大官服不像是穿,更像是挂在他身上。
燕赵饶有兴致地观察着他:“他刚开始动手的时候,我为什么没听见你说这话?”
瘦竹竿面无表情,声音冷硬如铁:“在他真正伤到你之前,我自然会出手拦住。”
“如此说来,他之所以死了,是因为你没来得及拦住我的剑啰?”燕赵脸色一沉:“既然你拦不住我的剑,谁给你的胆子在这里跟我废话?”
“好了判官,壹号好不容易回来,收起你让人扫兴的那一套。”孟婆拄了拄拐杖,瞟了一眼燕赵,“跟我过来。”
判官脸上古井无波,看不出情绪。
酒楼后面,是一条深巷,纵是在白天,也幽幽暗暗似看不到尽头。
孟婆似缓实快,步子轻盈得没有一点声音。
燕赵虽大步而走,却也只是堪堪跟在孟婆身后。
一路无言,唯有燕赵的脚步声在青石板上回响,沉稳悠远。
不知走了多久,孟婆停了下来。
燕赵抬眼看去,前面却只有一堵黑墙,高大厚重。
八个白底大字刻于其上,“奈何无路,奈死如何。”
这八个大字并不如何遒劲,却莫名带给人一种尘埃遍地的感觉。
生老病死,谁奈何?
这就是奈何这个名字的由来吗?
“前面没有路,就像每个人的生命一样。看似很漫长,走着走着,就到了尽头。奈何?”孟婆像是对燕赵说话,又像是自言自语。
“走吧。”
过得一会儿,孟婆又转身便走。
燕赵跟在身后,并不言语。他想,大概这就是奈何这个组织的名字由来吧?如果这就是进组织的仪式,那仪式未免也太简单了。
走了一阵,燕赵忽然出声问道:“你知道我师傅叫什么名字吗?”
孟婆没有回头,她的声音在幽暗长巷中飘飘渺渺,平静得没有任何起伏:“这里的每个人都没有名字。他来的时候是三十一号,后来成了一号。现在死了,连一号也不是了。我也不知道他叫什么了。”
燕赵沉默了,他想让江湖记住师傅的名字,结果没想到自己刚入江湖,反倒把师傅唯一的记号也消去了。
快走出巷子的时候,孟婆忽然状似随意的问道:“左大人委托的那个任务,你愿意接吗?”
“莫天机行踪成谜,明月楼都找不到,我去哪里找他?”
孟婆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你是壹号,他会见你的。”
燕赵想了想,点头答应。
师傅的名字,腰间长剑的名字,还有江明雪……十年前丹阳郡江家灭门案,线索或者都早已在时光中洗刷。
这些或许都只能在天机阁找到答案。
整个江湖都知道,若一个消息在天机阁寻不到,那整个天下也寻不到。
莫天机的天机阁。
他正好借这个任务,为自己寻找一些答案。
走出奈何镇的时候,燕赵感觉酒楼二楼有道眼神在注视着他,回过头的时候,又什么都没有。
有些答案要自己去找,有些答案,只能靠等待。
燕赵的背影消失在道路尽头。
楼上一个慵懒女声响起,“跟他年轻的时候真像。”
孟婆靠在躺椅上打盹儿,嘴里低声呢喃了一句:
“人如剑,不平则鸣。”
(十三)
天机阁是江湖上最神秘的地方,据说那里掌握着整个江湖的秘密。
但无人知晓它在哪里。
但要找天机阁,也很简单。
每一个城市的说书人,都是天机阁的线。
找到他们,提出要求,天机阁就会有人找到你。
但即使你把这些说书人千刀万剐,你也得不到天机阁的线索,因为他们也不知道。
燕赵在太白楼已经坐了三天,他一向是个很有耐心的人。
在他与说书人接洽之后,天机阁并没有如传言中那般及时的找过来。
但燕赵并不着急,他相信孟婆不会在这点上骗他。
尽管太白楼的消费如此之昂贵,燕赵吃穿用度全在楼里,银子如水一般往外流泻。
老酒鬼给他留下了一生都花不光的金票,让他不必为任何剑之外的事情分心。
太白楼是这座城市里最好的酒楼,这里有最有名的厨师,最名贵的菜肴,也有最好的美酒。
但燕赵不想喝酒,酒可能会让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会让他想起来,他又成了一个孤儿。
第三天的傍晚,燕赵在太白楼上用膳,他吃得很仔细,每一个盘子都吃得精光。饿过肚子的人,都知道食物有多么宝贵。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从楼梯慢慢走上来,他穿着一身款式简单的修身长袍,身量中等,满头银发用一根古拙木簪束起,长须也修理得十分得体。举动之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优雅。
他缓步走到燕赵桌前,温声笑道:“满桌佳肴,为何小兄弟竟一人独享?”
他的声音舒缓明朗,给人的感觉十分舒服。
看他一举一动,似乎不会丝毫武功。但当他出现的时候,却不由自主的吸引所有人的目光。他面容清瘦,皮肤保养得很好,一双眼睛深邃明亮,似乎能够看穿人心,又已看透了世事浮沉。
燕赵招手让侍者送上一份碗筷,轻声笑道:“想不到竟是您亲自来了。”
老人笑了笑:“哦?你认识我?”
“直觉。”
老人肃然,“一个好的剑客,直觉必然很准。”
燕赵认真看着老人:“能得莫天机这一声赞,小子幸何如之?”
“别看了,我的确不会丝毫武功。”莫天机夹起一块鱼肉细细咀嚼,似乎对燕赵的想法了如指掌,又问道:“你知道明月楼找我要什么消息吗?”
燕赵摇头。
莫天机笑笑,“我也不知道,但是明月楼不肯信。或者说,明月楼要一个东西,从来不管你有没有。”
燕赵若有所思:“但是明月楼只给了三个月时间。”
“但明月楼未必能撑过三个月了。”
莫天机语气平淡得好像在说等会儿就要下雨,似乎浑然不觉他这句话若传到江湖,会掀起怎样的波澜。
明月楼是什么样的存在?虽然是近二十年才崛起,但发展迅猛、一日千里。
如今已势压少林,威盖武当。江湖风雨二十年,明月楼一直屹立在最高处。
现在这个老人轻飘飘的一句话,说明月楼撑不过三个月?
换成任何人来听,这也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但是燕赵没有笑,因为说这话的人,叫莫天机。
号称算定乾坤、料尽生死的莫天机。
但这个话题莫天机显然不愿多说,不等燕赵说话,又道:“既然我来了,你应该知道我的规矩,你可以问三个问题。”
燕赵掏出一千两金票,放在莫天机面前。然后将长剑横在胸前,认真问道:“我想问问它的名字,还有我师傅的名字,他是奈何之前的壹号。”
“这柄剑,叫豪气歇。”莫天机仔细端详了一会儿,眼神似赞似叹,“因为天下英雄,于此剑前,都要暂歇豪气!”
“这柄剑的第一任主人,是李谪仙,执此剑纵横天下一甲子,无有对手。纵然当时江湖英杰辈出,却都在他面前矮一头,整个江湖都尊他为人间谪仙人。”
人间谪仙人,使天下英雄豪气歇!如此气魄!
燕赵听得心潮澎湃,无比神往。
“第二任主人,就是你的师傅,不过很遗憾,我也不知道他的名字。”莫天机摇摇头,“他从来不肯透露自己的姓名,说是要等自己追上甚至超越师傅的那一天,才有资格留下自己的名字。不过人间谪仙,岂是那么容易追赶的?”
燕赵轻抚长剑,想象着那个看着伟岸背影的追赶者,在漫长而似乎永看不到出口的道路上,是多么的无力而绝望?
少年变青年,青年变中年,却永远也追不上前行的脚步。
曾经的誓言与梦想,似乎永远遥不可及,那个按剑少年是多么的痛苦难熬?
这也就不难理解,后来他是怎样沉沦,坠落,心气跌落至底。
而自己,又能不能登上自己企盼的高峰呢?
燕赵按住心中激荡的情绪,问道:“最后一个问题,我想知道,丹阳郡江家满门被灭,是谁做的?”
莫天机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长地道:“差点忘了,你也是出自丹阳郡。那是个好地方,出过不少人物。”
“不过这个消息,现在还不是告诉你的时候。”
一个高大的背剑老者无声无息出现,收起桌上的金票。
他背后的大剑宽而厚重,像一扇门板更多过于像一柄剑。奇怪的是,背着这样巨大的阔剑,这高大老者行动起来竟悄无声息。
“要下雨了,我走了”。
莫天机站起来,转身便走,背剑老者一言不发地跟在他身后离去。
他来得从容,走得干脆。
(十四)
莫天机离去没多久,楼下突然安静了。
“明月楼办事,闲人滚蛋。”
一队黑衣剑客上得楼来,一阵桌椅碰撞声响起,很快这二楼的食客也走得干干净净,连侍者也都躲进了后厨。
只剩燕赵一个人默默吃菜。
一个五短身材的汉子坐到了燕赵面前,他右胸处绣着一轮银色勾月,显然是明月楼核心成员,声音低沉:“莫天机去哪儿了?”
“不知道。”
一名黑衣剑客按剑怒视:“你跟他聊了那么久,你跟我说你不知道?你知不知道你在跟谁说话?”
五短身材的核心成员摆了摆手止住他的话头,将手往前一点:“不想说就不必说了。杀了他!”
黑衣剑客们仓啷拔剑,顿时寒光闪闪。
人在江湖,人不自由。
燕赵拔剑而起。
楼下还没来得及走远的食客,只听得剑鸣铿锵,重物坠地,不绝于耳。
稍顷,便陷入诡异的安静中。
燕赵按剑而出,身上青衫,没有沾染一丝血迹。
他大步而行,长街之上,忽然下起细雨。
真的下雨了。
那么明月楼,真的会撑不过三个月吗?
又会以怎样的方式崩塌?
莫天机说得没错,明月楼要一个东西,从来不管你有没有。
所以他现身跟自己说话,然后在明月楼寻来之前避走,会不会也是刻意设计?
但让自己与明月楼对上,对他又有什么好处呢?
燕赵虽然自信,却不认为凭自己一己之力,就能够覆灭明月楼。别的不说,仅仅那个左大人,他就没有把握。
燕赵摇摇头,消息太少,他根本无从推算莫天机的想法。
细雨连绵,长靴踏地,燕赵忽然停住。
这时他才发现,这条街安静得出奇,除了自己,竟没有行人。
忽然,琴声顿起。
不知谁在弹奏,琴声缥缈无定。
一道剑光从天而降。
如弦月初放,清冷迫人。
最是那多情月色,哪个有情人不心伤?
锵~!
燕赵长剑出鞘一寸,刚好抵住袭来的剑尖。
一震一弹,来袭者借势连人带剑向后飘飞,缓缓落地,身姿妙曼。
月白长裙衬得她身姿婀娜,飘带如飞,好似仙女临凡。一层白纱遮面,看不清容颜,唯有露出来的一双乌亮眼睛里,满是不可置信。
她自修成这式明月剑诀以来,还未曾有过失手,想不到面前这个剑客如此年轻,却能在骤然遇袭的情况下抵住这一剑。
她的面容无从得见,但仅那一双眸子里,就能看到动人的风情。
但燕赵并不是怜香惜玉的人。
无论是谁,若想要他的命,就得做好留下自己性命的准备。
长剑彻底出鞘,有如游龙挣脱锁链。
鞘是养护,也是束缚。
藏住锋芒,也遮住杀气。
而此刻,龙吟九霄,杀气经天。
燕赵蹂身而上,人随剑走,剑似游龙。
面对如此强势的一剑,白裙女子瞳孔蓦然放大,死亡的恐惧将她笼罩。
乒乒乒乒乒乒乒!
一柄长剑从不可思议的角度婉转而来,在千钧一发之际截住燕赵的剑式。
双剑辗转,在方寸之间腾挪游走,瞬息之间接连交击七次。
刹那而分。
燕赵垂剑而立,看着眼前的对手。
仍是一袭白衣似雪,面如冠玉,齿白唇红,嘴角始终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温润笑容。他只是静静站着,就给人如渊似海的压力。
左大人!
“保护圣女!”一队队黑衣剑客从四面八方涌来,几个呼吸间就包围了这里,显然个个都有不俗修为。
左大人温润一笑,眼神玩味:“奈何的壹号果然不凡,只是你确定真要与我明月楼做对?”
绝强高手左大人当面按剑,黑衣剑客上百人虎视眈眈。
当着此情此境,天下间还有谁敢逞凶?
燕赵不笑不语,握剑的手平稳得没有一丝颤抖,他不说话,但那眼神分明是在说:是,那又怎样?
明月楼又怎样?
天下第一势力又怎样?
你要战,我便战!
他本可以说,我好好的吃饭,我好好的走路,我招谁惹谁了?
他本可以说,我是奈何的壹号,明月楼要动我只怕也得掂量。
但他什么也没说。
什么也不肯说。
如果道理有用,那他练剑做什么?
既然长剑在手,那便用剑来说话!
“杀了他!杀了他!左大人你给我杀了他!”穿着月白长裙的女子这才从死亡的恐惧中醒转过来,忽然发疯般尖叫:“快给我杀了他!”
左大人摇头苦笑,修长手指按了按额头,一副无可奈何的头疼样子:“圣女大人,奈何的壹号岂是那么好杀的?您累了,还是先回去休息一下吧。”
他招招手,一个黑衣侍女走上前来,引导明月楼圣女往边上的奢华大轿行去。
“奈何这次任务是安排你来做的。”左大人看着燕赵,神情温和,“那么壹号,我要的消息呢?”
燕赵面无表情:“你们要的消息,莫天机说他也不知道。”
左大人笑了笑:“消息没有,那我要的人头呢?”
“进奈何的时候我就说过,为奈何杀人,我有个要求。”燕赵说道:“不强的人我不杀。”
左大人挑了挑眉,若有所思:“如此说来,莫天机真的不会武功?”
莫天机那样的人,要么就不练,如果练了武功,不可能不强。
“你可以走了。”左大人似有所得,满意的摆摆手,转身走向明月圣女的轿子。
“但是圣女说……”一名胸襟绣有明月的小头目靠近左大人,恭谨问道:“要杀了此人吗?”
“噢,那你们杀了他吧。”左大人笑笑,大步离去。
圣女的奢华大轿起行,一队侍女随侍,紧随其后。
在要走出长街的时候,其中一个侍女突然回头,看了燕赵一眼。
黑衣剑客们蜂拥而来,沉默而冷酷。
侍女黑纱遮面,在细雨连绵中愈发显得朦胧,但燕赵心中忽然一动。
他怎会忘记这双大而乌黑的眼睛?怎么忘得了那似乎永远茫然而没有方向的眼神?
大轿转过街角,再也看不见。
黑衣剑客们冲开雨幕袭来。
那个侍女没有再回头,燕赵没有一声追喊。
像两条交错的线,各自无限延展。
江明雪。
好久不见。
(十五)
细雨迎面,燕赵潇洒前行,长剑辗转如游电,穿梭间带起鲜血飞溅。
明月楼的剑客训练有素,沉默着冲杀,沉默着前赴后继。
长街上,一朵朵鲜血之花次第绽放。
不知过了多久,燕赵把剑搭在小头目的脖子上,身后,尸体满街。
燕赵突然想到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这次见到左大人,他竟没有对自己人下手,大约是,他已经笃定了这些人必死的命运?
师傅曾传他相人术,纵横人间的剑客,也需要有洞察人世的眼睛。
但燕赵初入江湖,已经有两个人是他完全看不透的。
一个是莫天机,神秘莫测,一个是左大人,神经病。
带着一些奇怪的联想,燕赵轻轻转过剑锋,在小头目绝望的眼神中,带走他最后的呼吸。
明月楼是一个三层阁楼,并不如人们想象中那样高不可攀,但江湖中能上得此楼的人,确实也没有几个。
阁楼占地极大,飞檐斗角,金玉镶梁,极尽奢华。
阁楼外,黑衣剑客默然肃立,每个人右胸都绣有银色勾月,显都是明月楼核心成员,个个气机悠长。
阁楼上,一个衣着华丽的女人正发狂般在摔东西,古董花瓶、名家墨宝、精致妆镜……抓到什么摔什么,一路乒乓。
一群侍女惊慌失措,跟在后面小心收拾。
还有一个轻声安慰:“圣女别生气了,气坏了身体不值当。”
摔东西的女人转过身来,皮肤白皙,面容亮丽,一对峨眉微微扬起,显出一丝不可一世的骄傲。
她狠狠一巴掌甩在侍女脸上,情绪激动:“我为什么不生气?我怎么能不生气?我差点被人杀了!这么大的一个明月楼,竟眼睁睁看着我丢了颜面么?”
“哎我说,怎么发这么大的火?”左大人推门而入,嘴角带笑:“你可是明月楼圣女,这天下你要什么有什么,还有什么值得你生气的?”
圣女蓦地转头:“左!大!人!你也口口声声叫我圣女?我让你杀了那个小子,你为什么不动手!”
左大人摆摆手示意侍女们下去,像哄一个生气的小孩子一样对着圣女笑道:“我不是叫人去杀了吗?”
侍女们忙不迭地跑出房间,把门带上。
“那些废物能起到什么作用!”圣女愈发生气了,随手拿起一个杯子砸在左大人面前,“姓左的,你少给我敷衍!”
瓷杯坠地,碎裂声如此清晰,碎片洒落一地。
左大人仍然笑着,似乎并不在意,然而下一秒,他已经骤然出现在圣女面前。随意探手,他的手,白得彷如玉石雕成,却像是死神叩门。
圣女神色一变,身法连转,然而左大人轻而易举便扼住她的咽喉,将她缓缓提起:“我做事,你没有资格评价,懂吗,圣女大人?”
他声音温和,动作缓慢,然而那一缕释放出来的杀机,竟似铺天盖地而来。
圣女双手抓住左大人的手,用力挣扎,却没有一丝用处,她的脸涨得通红,美丽的大眼睛里满是对死亡的惊恐。
她拼命地试图点头,然而在左大人的手中,她根本动不了分毫。
左大人手一松,圣女跌落在地,拼命喘息。头发散乱,目光惊恐,像一只受惊的小鹿,蜷缩在地,瑟瑟发抖,反而有一种难言的诱惑。
左大人好整以暇地蹲下来,笑看着她,声音温软:“圣女大人,你真美……”
他伸手捏着圣女光滑的脸,又缓缓滑落,温柔抚过她的脖子,又落到锁骨。
刚刚从死亡的边缘回来,圣女战战兢兢,却不敢有丝毫反抗。
左大人嘴角带笑,神情温柔,似是十分享受这种感觉。那白嫩的是雪,惊吓的是红,手在雪原上蜿蜒,温柔又坚决地解开她的衣扣。
“够了。”房门打开,冰冷的声音响起,一个黑衣侍女站在门外,冷冷看着左大人。
圣女慌慌张张爬起身,一边整理衣物一边跑到了黑衣侍女身后。
左大人别过头,笑容玩味的对视着她:“舍得出来了?”
黑衣侍女的眼神似乎永远没有方向,她好像并不在意眼前的世界,但她的声音冰冷如霜:“左大人,你最好别动我的人。”
“这种冒牌圣女随便换一个就是了。玩玩而已,明雪你不会介意吧?”左大人摊摊手,状极无辜:“或者说,真正的、‘圣女’大人?”
明雪并不搭话,默默转身。
“喂!”左大人的声音提高了些,“楼主什么时候出关?”
明雪没有回头,冷冷道:“这是我第三次回答你了,楼主修炼正在紧要关头。神功大成,自然就会结束闭关出来,你做好你自己的事情。还有,少杀点自己人。明月楼最近战死的人还没有你杀的多。”
说完,不等左大人回答,明雪便带着冒牌圣女径直离去。
左大人留在房间里,不言不语的微笑。
明雪穿行在阁楼间,步子极轻、极慎重,好像每一步都在悬崖边上,偏偏她的眼神又冷漠而茫然,给人以十分怪异的矛盾感。
冒牌圣女战战兢兢跟在身后。
“你脏了。”明雪淡漠出声,忽又唤道:“许都。”
冒牌圣女花容失色,涕泪齐流,跪地求饶:“那个神经病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圣女饶命,念在奴婢这些年为您做事尽心尽力……”
话音未竟,一个全身都笼罩在黑色中的人无声出现,长发披散,脸上带着黑铁面具。
他将长剑利落插入冒牌圣女的心脏,一只手捂住她的嘴,将所有的痛苦与不甘都掩埋在无声的挣扎中。
明雪看也不看一眼,漠然道:“今天所有侍奉的侍女,全部处理掉。然后,再找一个扮得像的人来。”
许都微微躬身,沉默退下。
(十六)
岳阳城北,金刀霸王的府邸。
占地极阔,显示着主人在江湖的极高地位。
天无雨,但也阴沉沉的。
燕赵抬眼一看,并无免战白旗,于是按剑推门。
金刀霸王高坐太师椅,对门而坐,手按刀柄,金刀拄地。
两排座椅沿途摆下,一直延伸到门口,坐满了各地赶来助阵的高手。
这是燕赵在奈何领的第十四个任务,前十三个任务,只成功了前三个。
在他先后杀了横行河北绿林三十载的豪雄莫七、叛出少林仍活得十分潇洒的弃僧无想、以及天下第一镖局总镖头赵山河之后,后面的十个人都高高挂起免战白旗,以示不敢接战。
江湖人都知道了,奈何壹号有个规矩,他接的任务,若有不敢战的,只要声明认输,便可免死。
作为一个杀手,没人理解燕赵。
作为一个剑客,只有燕赵明白自己。
若连一战都不敢,这样的对手,哪里有交手必要?也不值得豪气歇沾血。
今天,终于又有对手了。
虽然,人有点多。
金刀霸王关元铠,一柄金刀难逢对手,威名响彻江湖二十载,闯下霸王之名。坐镇岳阳城,无论绿林好汉还是左道枭雄,都要卖几分面子。
霸王带刀,岂有后退之理?
满座高手如云,燕赵大步而行,青衫飘飘,直对关元铠而去,竟视满座英雄如无物。
“大胆凶徒!”一名高手拍椅而起,怒不可遏。
剑出,人倒地。
燕赵倒提长剑,步子丝毫不乱,黝黑剑锋上,鲜血滴如滚珠。
满座高手,竟无人敢出第二声。
一开始他杀上门,别人喊他卑鄙匪类。
后来他出手,人们改口称无耻刺客。
现如今,终于升级成大胆凶徒了。
关元铠猛然起身,座下太师椅四分五裂,金刀在手,隐闻虎啸之声。
“好!”众好汉俱都站起,轰然喝彩,声震云霄。
燕赵朗声大笑,振剑直上,一往无前。
关元铠不闪不避,金刀盖面,力劈华山。
锋刃相交,刀剑竟撞在一个点上,发出一声悦耳脆鸣。
关元铠受力不住,连退几步,脚步过去,地砖裂开。
燕赵本是自下而上,借力不足,但他竟纹丝不动。
脚尖一点,长剑再出。
忽有一声高呼传来:青云剑客南宫和到!
一个身着华贵武服的剑客从天而落,直入交战中心。
众好汉面露喜色、交口接耳。
燕赵不闻不问,一剑横斩,青云剑客长剑出鞘,划出一道浑圆,竟将这一剑的攻势消于无形。但燕赵已借势反弹,一剑仍直刺关元铠。青云剑客欲挥剑再上,却已有些来不及。
关元铠奋起余力,于不可能之机横刀于胸前,竟用刀背抵住了这一剑!
正当他心头一松之时,燕赵大步一进,剑尖竟已刺透刀背!
关元铠久经战阵,大刀翻转,就要用刀背拗断燕赵的剑。
燕赵这刻,要么抽剑,要么剑断。
但青云剑客已经袭来,即便抽剑,也未必能及时抵住。
但燕赵不退反进,握剑的手稳如泰山,大步再进,剑尖直入关元铠胸膛!
关元铠不负金刀霸王之名,受此重创,仍不闪不避,气沉丹田,一意要将燕赵的长剑折毁于此!
但任他如何用劲,那黝黑剑刃竟纹丝不动!
此剑刚而不折!
燕赵长剑微收再进,竟带着厚重金刀再在关元铠身上开出一道口子来!
青云剑客游剑江湖,还从未见过如此不将自己放在心上的人,心中大怒,喝道:“鼠辈尔敢!”
剑刃破空,锋锐逼人,显是动了真怒。
燕赵闻声一动,催劲一吐,将关元铠连刀带人震退,回剑转身,格住青云剑客的剑锋。
两剑相击,两人这才对视一眼,同时一震。
“阿和!”
“阿赵!”
两人大笑收剑,拥在一起。
院内群雄都面面相觑,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正道近来风头最劲的青云剑客,竟与邪恶的奈何壹号相交甚笃?还堂而皇之的拥抱在一起?
松开阿和,燕赵笑道:“好兄弟,等我杀了这个耍金刀的,再跟你叙旧。”说罢便提剑要向关元铠行去。
阿和有些尴尬:“阿赵,能不能放他一马?我今次前来,答应了一位长辈要保住金刀霸王的命。”
燕赵看了看阿和,道:“我的壹号继承自我师傅,我不能丢了这个名头。如果他现在认服,我便放他一马。如他不肯……”
他话语未竟,但言下之意谁都明白。
阿和听出了他的坚决,也知道老酒鬼在燕赵心中的地位,于是转头看向关元铠,目光探询:“金刀霸王意下如何?”
关元铠捂住伤口无奈苦笑:“经这一战,我哪里还有脸称王称霸?多谢青云剑客救命之恩,我技不如人,认服便是。”
(十七)
百花楼,岳阳城最贵的酒楼。
天字一号包厢,阿和与燕赵相对而坐。
满桌佳肴,一个个佳丽端着精致食盘轮流转进,将两人只尝过一口的菜肴撤下,又换上新的菜式。
燕赵忽然笑道:“这些年我专心练剑,想不到你在江湖竟已闯下这么大的名头。青云剑客,啧啧啧……”
“为这个名头我可奋斗了好些年,你却一进江湖就成了可止小儿夜啼的奈何壹号大魔头……”阿和装作一副害怕的模样,忽然又正气凛然道:“魔头,今日我便要为民除害!”
燕赵阴阴一笑:“无知小儿,老夫怕你不成?”
两人玩过小时候侠客与魔头的扮演游戏,对视一眼,又哈哈大笑起来。
阿和笑着笑着,侧头看着窗外的风景,似回忆似感慨:“这些年来,人们叫我张和,叫我赵和,叫我李和,叫我南宫和。我知道,很多人心里看不起我,但我不在乎,因为他们眼睛永远只能仰视我,他们嘴上永远只能恭维我!”
他看向燕赵,神情认真:“只有你知道我叫阿和,只有你叫我阿和。阿赵,来帮我吧,所有的富贵荣华,咱们兄弟俩一起分享!”
燕赵收了笑容,也认真道:“阿和,朋友,我只认你。”
又拿出长剑,“路,我只求它。”
阿和点点头,不再纠结这个话题。他们都是不会改变自己意志的男人,互相理解,也互相尊重。
“你知道百花楼,最贵的是什么吗?”阿和吃喝着,忽然坏笑问道。
燕赵挑挑眉:“难道不是百花醉?”
阿和拍拍手,一队美人走入,偌大的包厢顿时显得拥挤起来,“当然是百花!”
莺莺燕燕,一时温香软语柔人心。
阿和左拥右抱,燕赵也自来者不拒。
两人正在兴致上,忽的一声巨响,包厢门被人一脚踢开。
阿和冷了脸色,正要发怒,看到来人,忽然表情尴尬了起来。
进来的是一个女人,一个衣着异常华贵的女人,眼睛大而亮,峨眉弯且长,琼鼻红唇,姿容亮丽。
只是此刻脸带寒霜,竟有杀气凛凛的感觉。
“飞凰,你来了?”不等来人说话,阿和不着痕迹地推开怀中佳丽,三步并作两步,关切而真诚地握住了她的小手。
像是等她已久,又如迎来了翘首以盼的救世主。
南宫飞凰狠狠甩开,气势汹汹:“好像我不该来?”
阿和这时已经从骤然惊吓中恢复过来,俊朗的脸上笑容真诚,他丝毫不觉尴尬的又去牵住了女人的手:“你来的正好!我正要给你介绍我的好兄弟!”
阿和对着燕赵努努嘴,对南宫飞凰介绍道:“这就是我常跟你说的燕赵,我兄弟!他什么都好,就是有一点,偏好……哎,少年英雄嘛,难免如此。”
说完还痛心疾首的摇了摇头。
一个纯情少侠为了招待好色友人不得不虚与委蛇的形象深刻而鲜明。
燕赵这时哪里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在心里已经把阿和打得满地打滚了,脸上却强行挤出了一抹笑容,手里还着意地在怀中佳丽臀部上捏了一把,惹得一阵娇嗔。
他笑得十分尴尬,但在南宫飞凰看来,却显得非常的春心荡漾。不过碍于阿和,她不便说些什么,只是礼仪式的微笑致意。
“你们都下去吧。”阿和挥手叫佳丽们退下,拉着南宫飞凰坐上席,这才非常认真的跟燕赵介绍道:“这是南宫飞凰,我的女人。”
南宫飞凰倒也不做娇羞样,落落大方。
燕赵拱手为礼,坦荡自然:“今日除长剑外身无贵物,就不以阿堵物献丑了。他日你们大婚,必有诚贺。”
南宫飞凰贵为南宫世家嫡女,并无兄弟姐妹,也没有一个成器的叔伯兄弟,可以说基本已经确定是南宫世家下一任家主,作为武林八大世家之一的继承人,她什么样的人没见过?
但她此刻也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个瞧起来好色的剑客,认真说起话来,却有一种让人没有办法不信任的魅力。
“燕兄弟客气了,你是阿和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咱们江湖儿女,没甚么虚话可说,来, 满饮此杯便是。”
觥筹交错,宾主尽欢。
看得出来阿和是真心的,他也确实找了个好女人。燕赵朦胧着醉眼,忽然想到了一双眼睛。
总是迷茫的,迷茫而没有方向的看着他。
(十八)
明月楼,左大人衣带当风,大步急行,直奔顶楼而去。
脚步停住,明雪推门而出,将他挡在门外。
左大人有些惊讶,笑道:“哟,明雪,你不是出去了吗?”
明雪却殊无笑意,冷冷道:“可惜你安插在我身边的人表演太拙劣。”
“你说笑了,谁敢在圣女身边放人?”左大人笑容不改:“所谓婊子无情戏子无义,戏子婊子本一家,哪个戏子瞒得过婊子?”
明雪面无表情:“若无其他的事情,便请回吧。”
左大人知道再恶毒的语言对眼前的这个女人都没什么效果,撇撇嘴以示无趣:“楼主什么时候见我?”
“闭关结束,自会见你。”
左大人伸指叩了叩剑鞘,笑问:“如果我现在非要见她呢?”
明雪闭嘴不言,但纹丝不动的身形已经表明了答案。
带着黑铁面具的许都无声无息出现在她身前,按剑不语,蓄势以待。
“哈哈哈……”左大人纵声笑道:“就凭你们两个,就想拦住我?”
长发无风自动,杀机如狱。
明雪的声音平淡无波:“楼主出关后,会不高兴的。”
这话像一张休止符,及时地遏住了局势。
左大人按剑的手飞快收放,显然已经快要按捺不住心中的杀意。
但明雪的目光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僵持良久,他终于松开剑柄,笑道:“明雪你的武功进境很快,很不错。不过,你应该知道我的耐心一向不太好。”
左大人转身离去,在快要下楼前忽然折转回来,不顾许都严阵以待的架势,凑到明雪面前,露出一个迷人的笑容:“你好像很恨我?”
又似是无意道:“我什么时候失手杀了你全家么?”
开着恶毒的玩笑,左大人大笑着离去。
明雪面无表情。
燕赵跟阿和在一起混了几日,喝酒叙旧,十分畅快。
这一天阿和穿戴出奇严整,锦衣华服,俊朗而富有威仪,也不说喝花酒的事情了,拉着燕赵便走。
南宫府里,这时除了几个镇守一方无法脱身的,重要人物几乎全部到齐。族老、高手、新秀……还有各地前来观礼的江湖名宿,济济一堂。
今日,是南宫世家确立下一任家主的日子,这是足以影响整个江湖的大事。
少林、武当、华山等天下名门,独孤、东方、许、陆等江湖世家,都派遣了重要人物前来。
许多小门小派,都以能受邀观礼为荣。
燕赵跟着阿和,在南宫府里自由穿行。看得出来阿和在南宫家人望甚高,路上遇到的人都纷纷主动行礼。阿和一一微笑致意,真诚而随和。
两个年轻剑客边走还边小声议论:“青云剑客可以算是现在江湖上年轻一辈中的第一剑客吧?”
“谁说不是呢?你知道前几日吗?在金刀霸王府,奈何的壹号凶威滔天,杀得金刀霸王都低头投降,但青云剑客一露面,壹号就俯首称臣啦!”
“这事我也听说过。现在他老跟在青云剑客身后,据说就是想求得几招指点呢……”
两人声音虽低,但在燕赵与阿和这等高手的耳中,比之大喊大叫也没什么区别了。
阿和尴尬笑笑:“为了顺利接位,飞凰用了一点点造势手段,事先我也不知情,阿赵你别见笑……”
燕赵摇头失笑。
心里却知道,他与阿和的路,已经不同。
他们都是孤儿出身,在剑术有成后,都不肯委屈自己,都穿最好的衣裳,去最贵的地方,喝最好的酒。
但不同的是,燕赵可以享受这些,也可以毫不犹豫的丢掉这些,阿和却已经不能够了。权势、地位,才是他现在的追求。
换做以前,阿和应该知道,剑客的名声只用剑去取,现在他却已不萦于心。
都在向前,终于相见。但一路走来的风景,早就不知不觉的将行人改变。
又有几人能坚持梦想,不忘初心?
这并不会影响他们的感情,只是鞘内的豪气歇,终究寂寞了些。
阿和把燕赵安置在会场前一处显眼位置,便匆匆去了。
周边都是武林名宿、江湖豪雄,这些声名显赫的大人物中,燕赵年轻的面容显得格外特殊,引来不少目光。
燕赵泰然自若,抱剑养神。
无关人事,他一概懒得理会。
(十九)
鼓响,南宫世家现任家主走上高台,虽发须皆白,仍龙行虎步。
他往高台上一站,场内顿时安静下来。
“老夫承先人基业,执掌家主之位三十年矣。自问这三十年来,虽无什么大的功绩,但也算兢兢业业,问心无愧。如今,已年逾花甲,渐觉精力大不如前,处理起族务,颇多力不从心。”
老家主嘴里说着精力不足,但发言仍声如洪钟:“所幸,小女飞凰,练功不辍,或能为我分忧。今将家主之位……”
“等等!”一个五十余岁的高胖老者忽然出声,大步走上高台,站在老家主面前,神情激动:“飞凰这孩子虽然不错,但毕竟是个女子,如何能承继祖宗基业?”
众皆哗然。
南宫世家家主传位,所有阻碍在这之前应当早就打通,怎会在传位大典上闹出幺蛾子?以老家主的掌控力,理应不会出现这种事情。
老家主也似十分惊怒,他上下打量着出声的老者,声音低沉:“老四,有什么意见等客人走了再说。”
老四却不肯稍让:“大哥,你一向精明,这次怎的犯了糊涂?南宫家传承几百年,几时出过女家主?飞凰一介女流,如何服众?在座武林同道,哪个不在看我们南宫家的笑话?”
“四叔,我倒想问问,女流之辈怎么了?”
南宫飞凰轻飘飘飞上高台,华裳带风,身姿妙曼,真似一只飞凰。声如银铃,却带着一股子不肯让人的自信。
南宫飞凰直视着高胖老者,从容自信:“我南宫飞凰难继大业,莫非您家那位怡红院断腿公子就能承继了?”
人群哄笑。
南宫家四长老的儿子,文嬉武废,一无所成。有一次在怡红院买春,与人起了争端,竟被几个地痞流氓打断了腿,是江湖上有名的笑料。
四长老涨得老脸通红,偏偏这种丑事又避不过去,只得恨恨道:“那个不成器的小子是扶不上墙。
但我提议的是剑飞。他若要做家主,我想大家是都不会有意见的!”
老家主变了脸色,转头阴测测看着下方端坐的一个长须在胸的高瘦老者:“老三,这是你的意思?”
南宫家三长老弹弹袍袖,笑道:“我想,这应该是大家的意思。”
“我觉得剑飞少爷不错!”
“我支持南宫剑飞!”
不时有人高声呼喊。
燕赵皱了皱眉,这南宫家主的掌控力实在有问题,三长老四长老选在传位大典猝然发难,必已做好万全准备,恐怕今天风波不小。
“没想到剑飞堂兄竟有如此人望,而我之前竟不知晓。倒是飞凰眼界窄了。”南宫飞凰稍稍刺了一句,又嫣然一笑,“咱们是武林世家,就别说那些虚的了。剑飞堂兄若是觉得自己堪担大任,叫他上来,咱们用剑说话便是。”
一番话语,不让须眉,赢得满堂喝彩。
峨眉掌门也自颔首,赞道:“南宫老儿生了个好女儿。”
三长老毫不在意地捻须微笑:“既然飞凰都这么说了,那剑飞你就上去指点指点你堂妹吧。”
竟顺势直接越过老家主,把这事敲定了,行事不可谓不老辣。若是南宫剑飞斗剑获胜,则南宫飞凰接位之事势必黄了,到那时纵然老家主如何有威望,只怕也补救不过来。
一名劲装男子飞身上了高台,身量高大形容俊朗,他拱手一圈,笑容明朗:“既然飞凰堂妹相邀,剑飞便上来献丑了。”
南宫飞凰提剑于身前,道了声:“请!”
南宫剑飞按剑回礼:“请!”
一剑当前,剑出不悔。
南宫飞凰人随剑来,真如飞凰清啼,飞天遏云。
这一剑来得太快,南宫剑飞未及出鞘,只得接连后退。
南宫飞凰一剑占得先机,不肯稍让,一步进于一步,剑锋飞转,如雨打萍荷。
而南宫剑飞虽拔剑出来,但剑式散落,已难成势。竟似那萍荷一样,在狂风骤雨中飘摇无定。
高台下三长老猛然站起,情绪一时失控,他真没料到,南宫飞凰剑术精进至此,南宫剑飞一招失利之后竟再也挽不回颓势!
南宫剑飞面色惨白,在南宫飞凰的层层进逼之下左支右绌,渐渐难继。
眼看就要败退,忽然把牙一咬,长剑一折,如羚羊挂角,似天外飞来。
这一剑,凌厉、强势,竟于绝不可能之机,放出璀璨光华。
少林方丈惊呼出声:“明月剑诀!”
明月楼仗之以纵横江湖的绝顶剑术!即使是在明月楼,也只有核心中的核心能够得传!
南宫世家三长老心中顿沉,暗恨儿子沉不住气,把心一横,正要发动所有暗手,一柄剑已经搭在了他的脖子上,剑未动,但寒芒似已割破肌肤。
“你布置的人现在全部沉在河底,明月楼远在天边。差不多半个武林都聚在这里,量他们也不敢来惹事。所以,我劝你最好冷静点,不要动。”阿和声音很冷:“你一动,就死。”
南宫剑飞不惜使出隐藏已久的明月剑诀来谋求逆转局势,就是因为他知道这一场输了就没有以后了,哪怕暴露跟明月楼的勾连也在所不惜。
明月剑诀于他,可以说是杀手锏一样的存在,在场许多人都以为南宫飞凰已岌岌可危。
但阿和仍选择第一时间控制三长老,而不是去救场。
他自然不可能不在乎南宫飞凰,所以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他认为这一剑根本就不可能对南宫飞凰造成什么伤害。
面对南宫剑飞如此突然凌厉的一剑,南宫飞凰只是轻蔑地一笑:“你就技止于此了吗?”
剑纵云天,切割空气,声似凤鸣。
刷刷刷,三剑各成机杼,从三个角度碰撞切割,将南宫剑飞的剑式切割得七零八落。
横剑一转,一只手自腕处齐骨而断,南宫剑飞抱臂痛嚎。
一个失去剑的剑客,没有任何人会去关注他。
他的剑,在那只断手上。
老家主眉头都不皱一下,只是冷冷一笑:“还真是上来献丑的。”
南宫飞凰归剑入鞘,在四长老面前招了招,左手点了点南宫剑飞,右手拿着剑朝台下划过一圈:“这柄栖梧,是南宫家家主佩剑。凤非梧不栖,我们南宫家,从来高洁自正。就凭这个使明月剑诀的南宫剑飞,当真有资格佩此剑吗?”
“是你们瞎了,还是我瞎了?”
问到最后一句,已是声色俱厉,杀机蕴发。
高胖的四长老呆立当场,忽然跪倒在老家主面前,老泪纵横:“大哥,我是一心为家族着想,别无他念啊。我真的不知道剑飞这个混账居然跟明月楼有勾连啊!”
老家主拍了拍四长老的肩头,柔声道:“老四,我当然相信你。剑飞这个孩子,是我们从小看着长大的。他现在与明月楼勾连,还图谋南宫家的家业,我很遗憾,也很难过。但大义面前,我们不能顾念私情。你说对吗?”
四长老颤抖着点头。
老家主随手拿过一柄剑,放到四长老手里,声音亲切:“那么,老四。放手去做吧。”
四长老拿着剑,颤颤巍巍地走向地上的南宫剑飞。
“老四,你敢!”三长老厉声大喝。
阿和长剑一转,将他剩下的愤怒全部堵回咽喉里,顺着鲜血流淌出来。
“我说过,你一动,就死。”
阿和冷声说道。
(二十)
三长老死得干净利落,四长老见状不敢再迟疑,步子一下就稳定了许多。
南宫剑飞抱着断手不停向后挪动,流泪道:“四叔,不要,四叔,您一向最疼我……四叔……”
寒光划过。
四长老将剑倒转,交还给老家主,颤声道:“家主大人,幸不辱命。”
老家主接过剑,点点头,又转身对着台下拱手:“不曾想今日出此家丑,让各位见笑了。”
各路豪雄吩咐回道,哪里哪里。
峨眉掌门更是高声赞道:“哪里是家丑,老尼只看到贵女南宫飞凰,当真是超卓不凡,放眼整个武林,也没几个及得上她的男儿。若非她已是南宫家家主,老尼都动了收徒之心!”
老家主笑得老脸灿烂,连声谦逊。
早有下人上来收拾掉尸体,场面回到最初,似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老家主清了清嗓子,洪声道:“今日我将家主之位,传给小女南宫飞凰,请诸位江湖同道见证!”
南宫飞凰站在台上,手持栖梧,华裳飘飞。美目流转,顾盼生姿。
在场南宫世家成员均高呼家主!
“那么,现在我就是南宫家的家主了?”南宫飞凰问道。
众人点头。
“那么,以后南宫家是我说了算了?”南宫飞凰又问。
老家主苦笑点头。
“那么。”南宫飞凰忽然狡黠一笑:“我宣布,将家主之位,传予南宫和!”
众皆哗然!
阿和不但唬到了武林八大世家之一的嫡女,现在还要把这个世家都唬到手?
燕赵正在喝茶,忽然一口水喷了出去,只得连连咳嗽来掩饰尴尬。
“荒谬!南宫家主之位,怎能传给外姓子?”有人高声喝问。
南宫飞凰凤脸含霜:“南宫和不是姓南宫?”
“他现在虽姓南宫,但却算不得南宫家的人!”一个族老站起来质问老家主:“这事您管吗?我南宫家数百年传承,如何能传位给一个毫无南宫家血脉的人?”
老家主笑道:“阿和这个孩子,我一向视如己出,怎么不算是南宫家的人呢?再者说,以后阿和老了,他和飞凰的孩子继承家主,那怎么不算是南宫家血脉呢?”
“青云剑客南宫和,先入威远武馆,从馆主姓张,学艺三年而功成。转拜崆峒赵远志为师,两年后青出于蓝,认江海剑李念仁为义父,尽得真传。李念仁死后,拜入南宫世家,改姓南宫,剑术超卓,一柄青云剑,同龄间罕见对手,号为青云剑客!”
忽然一人站起,朗声诵着南宫和的履历,却是华山派传剑长老贺方,年方三十,便已成为华山派传剑长老,一身非凡剑术,在江湖上声名显赫。
他看着阿和,目光嘲讽:“我说得对么,张和?还是赵和?还是李和?”
阿和不气不恼,挥手拦住南宫飞凰,拿出佩剑青云,横在胸前,声音清越:“华山传剑长老?请赐教。”
华山派是什么门派?剑术最负盛名的宗派之一!
传剑长老是什么身份?华山派剑术最好的剑客方能担之!
阿和虽然也名声不俗,却也一直只算是后起之秀。
而现在,面对贺方的侮辱,他竟是懒得说,懒得辩,直接横剑为言!
“哈哈哈哈。”贺方仰天大笑:“四姓剑奴,也想与我一战?你配吗?”
阿和仍是不恼,反而笑了:“我这一生,唯爱掌中这三尺铁,练剑一生,也求剑一生,说我剑奴,我所愿耳!”
“只不过,求剑者,从不拒绝问剑。你如此怯懦,也算一名剑客吗?”
贺方脸色沉了下来:“很好。你的剑,我接了!你一定会为你这么愚蠢的激将法而后悔的!”
人群肃静,都凝神以待这场对决,虽然他们普遍不看好南宫和,但对于贺方的剑术,他们都极为期待。
燕赵忽然放声大笑。
对面关注他许久了的少林方丈忽然唱了一声佛号,识趣地问道:“施主为何发笑?”
燕赵轻弹长剑,看着贺方笑道:“我本想等会儿宰了他,不成想他如此不理智,竟等不及我的剑,便要先死了。”
周围听得这话的人都面面相觑,暗道此人莫不是失心疯了,当着天下英雄的面,竟出此狂言。
就连贺方,也冷冷看了他一眼,杀机凛冽。
“阿弥陀佛……”少林方丈低声诵佛,叹道:“壹号施主未免杀气太重,奈何无前路,还是早日回头为好。”
这个看起来粗眉大眼的臭屁小子,竟然是恶名昭著的奈何成员?还是壹号?
顿时燕赵周围方圆三米的人都往外移了一步。
“好兄弟,何须劳你出手!”阿和也放声大笑,意态自如。
两兄弟谈笑如常,竟浑不将华山派传功长老放在眼里。
“匹夫!”贺方怒极,拔剑腾空。
剑绽寒芒,如华山险峰。高空耸立,穿云刺雨。
然而,云散复还聚,如何能被切碎?
青云剑划破长空,似云散风流,任性自然,却又妙不可言。
云雾缭绕,华山难寻。
两人甫一出手,竟已陷入最激烈的交锋!
叮~!
长剑坠地的声音,如此清脆。
众豪杰惊讶看去,贺方发髻散乱,失魂落魄的呆立当场。
阿和执剑微笑:“承让!”
华山派传剑长老,整个江湖最富盛名的剑客之一,竟如此轻易的败落当场!
老家主让人扶下去贺方,在台上微微一笑,打着圆场:“凰儿,你这份嫁妆,可真够重的!”
老家主显然早已知道此事,甚至这个决定或者就是他做出来的。
先是纵容三长老四长老暗中串联,让名正言顺的南宫飞凰挟大义与实力将反对势力摧枯拉朽一般摧毁,然后再推出本该受到极大阻力的南宫和。但这个时候,真正有影响力的两个反对派长老,一死一降,再掀不起什么风浪了。
而此刻阿和又以绝对的优势击败贺方,掌权南宫世家,再无阻碍。
南宫飞凰毫不扭捏,上前骄傲地挽住阿和:“我南宫飞凰看上的男人,我只觉得嫁妆还轻了些!”
人们欢呼雀跃,乐见其成。
饶是在场许多名宿都见惯了风浪,也不由得露出会心的微笑。
英雄儿女,情深意重,如何不赏心悦目?
南宫和当仁不让的作为家主站在台前,感受着万众瞩目。他闭上眼睛,微微的陶醉,又很快睁开,梦想似乎遥不可及,又好像尽在手里。
还有事情没做完。
“各位武林同仁,我南宫和,还有一事要说!”
(二十一)
大家都安静下来,静静等待南宫世家家主的发言。
这是力量,权势的力量,武林八大世家的力量。
“今日,本是我南宫家的大好日子!但家族三长老竟公然叛门,那南宫剑飞的明月剑诀,想必大家也都看得清楚!”阿和按剑直陈,意态激愤:“明月楼欺我何甚!”
“上月初八,山东雷家,因不肯屈服明月楼,满门被灭,仅有一子得免!”
一个身上缠着纱布的男子一瘸一拐地走出来,神情沉痛,正是雷家仅存的三子。
“去年春节,飞云马场上下被屠了个干净,这是谁做的?明月楼!”阿和掏出一叠纸,扬手撒开,“这是当时负责此事的明月楼成员的供词!”
“如今,就连武林八大世家之一的南宫家,他们也敢来伸手!”阿和怒喝一声,声音震云:“明月楼欺我南宫家无人吗?欺我正道武林无人吗?”
群豪议论不已,纷纷痛陈明月楼行事霸道,作风狠辣。
当下就有豪杰发声:“青云剑客,你有什么章程就说出来,我们都支持你!”
“明月楼欺压武林,纵横霸道。当年明月楼崛起,我们沉默,如今他们肆虐武林。去年明月楼杀上雷家,我们沉默,雷家江湖除名。今日他们干涉南宫家传位大事,我若再沉默,明天他们就敢直接杀上南宫家!今日大家若再沉默,明天他们就敢杀上你们家!”
“我南宫和虽然武功低微,剑术平平。但愿以此七尺之躯立誓,明月楼,我誓灭之!”阿和踏前一步,“皇天后土,共鉴此誓!”
“好!”
“青云剑客好样的!”
“少年英豪,义薄云天!”
不时有人高声支持,一时间人情激愤。
阿和点头致意,朗声道:“今日,趁着各路豪杰都在,择日不如撞日!南宫和在此提议,我们就此成立诛月联盟,共商灭明月楼大计!以为武林清邪祟,为天下树正气!。”
看着阿和意气风发的脸,燕赵忽然心中一动。
莫天机上次断言明月楼撑不过三个月,却一直没看到江湖有什么动静,但今天,第三个月刚刚开始。半个武林的势力都聚集在此,若真成了事,只怕明月楼也岌岌可危。
“我峨眉愿促成此事!”峨眉掌教虽是老尼,却一向嫉恶如仇。
“我们东海七雄,愿助青云剑客一臂之力!”
武当掌教抚须道:“维持武林公义,武当义不容辞!”
想不到南宫家筹谋如此之深,每一次以为知道了他们的真正目标,一转眼他们又展现出更深的目的。
武林八大世家,当真不是浪得虚名。
时势已经如此,共灭明月楼是大势所趋,诛月联盟的倡议者固然能赢得不少声望,但现在争夺盟主之位才是正理。
少林方丈也出声道:“少林一向是武林泰斗,诛恶大事,老僧岂有置身事外的道理?”
也有人提出异议。
“今日只为观礼而来,若谈及其他,恕我们河西四鬼不能奉陪!告辞!”一个佩鬼头刀的男子当下便起身带着人要走。
河西四鬼是兄弟四人,武功超群又兼心狠手辣,手下门徒众多,在河西颇有影响力。
“明月楼罪深孽重,天下共诛之!”南宫和目光冰冷,“你们如此慌张,莫不是也与明月楼有勾连?”
不等鬼头刀男子辩解,南宫和人随剑至,青云剑流转如意,只一合,便割下他的头来。
“那便做河西死鬼吧!”南宫和一手高举头颅,一手直指河西四鬼带来的人手:“共戮此明月楼之贼,祭诛月联盟旗!”
人群激愤,拔剑共诛。片刻功夫,河西四鬼连同他们的手下便全部横尸于此。
“阿弥陀佛!”少林方丈低声宣号,看向阿和:“施主既促成此事,可有具体章程?”
阿和从容将手中头颅放在一个红布托盘里,留做祭旗用,侃侃而谈:“联盟既成,首要自是推出盟主!”
说完他扫视一圈,言语不竟,但已意态明显。
天下英雄,舍我其谁?
场面冷了一瞬,忽又热烈起来。
一位豪杰高声道:“武当掌教冲平道长,剑术通神,德高望重,我推选他做盟主!”
又有好汉出声:“依我看,少林觉明方丈更适合此位!”
群雄各执己见,众说纷纭。
“我以为!”东海七雄的老大忽然出声,“明月楼高手如云,只有最强者,才能够带领我们胜利。咱们江湖中人,何不以武定座?”
“本该如此!”金刀霸王关元铠忽然出声附和,以他和东海七雄的江湖地位,既提出方案,只要不是漏洞百出,便没有不通过之理。
一时间群雄纷纷点头。
南宫和见状,向前一步,拔剑出鞘,声透重云,“我南宫和不才,愿以此剑,问过天下英雄!”
如此豪迈自信!
(二十二)
风也静,云也静。
一时无声。
在座无不是武林英豪,然而南宫和开口邀战,竟没有几人敢应下。
河西四鬼声名赫赫,却一招便授首。
华山贺方名震武林,却撑不过几合。
满座高手如云,却有几个自忖能打下如此战绩?
这可不是切磋过招,南宫和虽然年轻,下手却果决狠辣,有几人敢放手一战?
而地位尊崇如各派掌门,又拉不下脸来主动向一个小辈邀战。
是以南宫和按剑四顾,一时间天下英雄皆不言语。
若顺势如此当上了盟主,也无不可,但阿和岂肯接受这种不够彻底的荣耀?
“冲平道长剑术通神,小子练剑经年,亦早已耳闻。今有此机会,幸何如之?还请道长赐剑!”
在场英雄如云,但论地位、论实力,武当掌教冲平道长都是站在最强者那一栏。
要邀战,便直接对上最强者!
“狂妄!”冲平道长身后一个黑白道服的弟子怒声喝斥:“凭你也想接我师傅的剑?且先问过我!”
大步走出,步履平稳,双目如电,显出不凡修为。
“如果是你大师兄来,我还愿意跟他过几招。但你若想上来浪费我的时间,我会杀了你。”南宫和并不动气,声音平淡之极,平淡中又带着难以形容的自信。
他说话的时候,看也不看这名武当弟子,只是依旧看着冲平道长,平静,自如。
那名武当弟子气得脸上涨红,正咬牙要上。
“好了,退下吧。”冲平道长叹了口气,在见识了南宫和的剑术之后,实在没办法忍心看着自己的徒弟去送死,“冲平虽是道人,亦是剑客。南宫小友邀战,冲平既为剑客,岂有不接之理?”
说罢起身,走向台上,神态从容,大步如飞。道服鼓涨,其中似有风云激荡。
一代宗师风范,尽显无遗。
南宫和躬身行礼,既是表现对这位武林泰斗的尊崇,也是表达对一个前辈剑客的敬佩。
两人站定,全场肃静。
连燕赵也提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这绝对是江湖近十年来最精彩的剑客对决,安能错过一瞬?
冲平道长作为前辈,自然不可能先动手。
风起了。
南宫和的剑也动了。
云随风,自由也不自由。
剑腾云,似缓实急。
这一剑自由飘转,如云游天空。虽有百般幻化,却仍不可捉摸。
冲平道长目光赞叹,剑抱方圆,以一代宗师之尊,竟未攻先守。
燕赵心中赞许,这才是真正的剑客。从不为剑之外的因素干扰。
南宫和七息之间连攻十八剑,每一剑都勾云带雨,妙至毫巅。
但冲平道长不慌不乱,三尺剑隔出三尺墙。方圆三尺之内,风也进不得,云也进不得。
在外人看来,冲平道长抱剑守圆,南宫和绕圆而走,连轴而转。
剑刃碰撞,铿锵不绝。
南宫飞凰面带笑容,看似平静,但她紧紧抓住老父衣袖的手却出卖了她。常言道,久守必失,但太极剑岂能以常理道之?冲平道长剑守方圆,几乎已是立于不败之地。纵然南宫飞凰对阿和无比信任,却也免不得担心情郎。
有位名宿当场就叹道:“青云剑客果真不凡,但冲平道长还是技高一筹啊。”
台上仍是铿锵之声,不绝于耳。
但过得一阵,大家都发现了不对劲。
已经一炷香的时间过去了,剑仍是剑,圆还是圆。
南宫和竟似不知疲倦,每一剑都如最初一剑一般迅疾,每一剑都似全力以赴。
剑似乎永无止境!
冲平道长虽然仍守得固若金汤,却也渐渐有些乏力。
按说防御要比攻击省力许多,但从剑上传来的压力,没有一刻停歇,不曾有半分减弱。
不能再守!
冲平道长当机立断,长剑一震,方圆尽碎。
哪个剑客不想求胜?
纵然武当剑术以守为主,但也绝不是没有攻击手段!
三尺剑圆方碎,一点寒光已出。
像是困守许久,终于裂笼而出的猛虎,撕风而去!
挥剑决浮云,诸侯尽西来!
最擅守的剑客,必然也最懂得攻击!
南宫和忽然笑了,那一抹笑意从嘴角泛起,逐渐绽开,变成一个让在场所有人都难以忘怀的笑容。
他笑了。
剑绽重光,剑成云海。
云海翻腾,铺天盖地。
冲平道长一点锋芒,固然锐极,又怎么冲得破漫天重云?
云静,剑止。
冲平道长还剑入鞘,也不去抹嘴角的鲜血,只叹了一声:“青云剑客确然不俗,是贫道输了。”
燕赵看得手痒不已,豪气歇也似在鞘中躁动不安。
谁能以始终不变的锋芒久攻不歇?南宫和也绝不可能强至那种地步。
所以他也一直在强撑,以绝顶的毅力绝强的控制力,不露分毫倦意。这才逼得冲平道长撤下剑御,行险一击,以攻对攻。
用耐心而细致的等待,换取最后一剑的锋芒。也许冲平道长只要多撑一刻就能不攻而胜,但剑上无也许,他输得不冤。
南宫和拱手为礼,目送冲平道长下得台去,嘴里也溢出一口血来。
这口血他本可以忍住,但是他没有。
冲平道长的剑术,值得所有剑客的尊重。
“那么。”南宫和竟毫不停息,认真对台下行了一礼:“觉明方丈佛法高深,武道入化,南宫和神往已久,还请方丈不吝赐教。”
世人皆知,少林武当,泰山北斗。
而南宫和刚战北斗,以受伤之身,竟又挑泰山!
其自信豪越,简直无以复加!
(二十三)
觉明方丈低宣佛号:“南宫施主剑术超卓,老僧也是极佩服的。盟主之位,施主一力担之之,老僧并无异议。”
燕赵笑了笑,心想,这神神叨叨的老和尚,倒也颇有智慧。现在战南宫和,胜也无光,败了则……
不如不战,倒还保持了高僧风度。
大局已定。
南宫和环圈一礼:“既然大家都没有意见,那我就腆居盟主之位了。”
谁敢有意见?
有意见的贺方颜面扫地,有意见的河西四鬼已经变成死鬼。
谁会有意见?
武当少林的掌教一个落败一个服软。
放眼整个武林,谁还有资格有意见?
随着南宫家的人非常利落的摆好一切誓盟的仪轨,一应布设,无不完备。大家才意识到南宫家竟早有准备,所谓立族以来第一个女家主,不过是为了掩盖他们谋求盟主的意图。
而为了今日之会盟,阿和暗中又做了多少准备?
攻伐明月楼,江湖上的呼声非是一日两日,但为何只有今日才成行?
南宫世家的布局,只怕不是一两年之功。
当日金刀霸王府阿和只身去救人,赢得了金刀霸王的拜服,今日支持他的人,有一部分都是关元铠的人脉。
阿和闯下青云剑客的名头,类似的事情不知做了多少。如今谋划浮出水面,支持他的人数不胜数。
当然,谋划再深,江湖最后还是要靠实力说话。而阿和剑术上的天资,是老酒鬼当年都赞叹不已的。今日冲平道长之败,一举为他的实力做下了最强的注解。
看着阿和意气风发地端坐主位,燕赵由衷的为他高兴。
所谓诛月联盟盟主,究其实际,便说是武林盟主也无不可。攻灭明月楼之后,如何掌控联盟,把它变作名正言顺的武林盟,阿和还会缺乏这样的手段吗?
曾经的兄弟,如今竟可以说是武林第一人了。即便是明月楼主,也没有这样的权势地位。
阿和行事果断,组成联盟之后只怕立刻就是与明月楼开战。当初在太白楼,自己还不太相信莫天机的话,明月楼如日中天,怎会撑不过三个月?没想到他的谶语,竟落在阿和身上。
想到这里,燕赵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急忙告辞离去。
阿和虽然诧异,但这时正是他忙碌的时候,也没工夫去搭理兄弟的小小心事。
走出南宫府,燕赵急急忙忙便去马市寻马,他要赶路。
他突然想到,明雪似乎现在正身在明月楼里,好像是明月圣女的贴身侍女,阿和攻伐明月楼,万一殃及池鱼可怎么办?
燕赵大步如飞,匆匆转过一处街角,行了几步,忽的又停住,倒转过来,退到一处酒铺前。
一个明艳动人的女子安然而坐,柳叶细眉。小巧琼鼻,红唇皓齿。
她一袭黑衣,衬得愈发肌肤胜雪。
唯有一双总是淡然冷漠的眼睛,此刻竟带了一丝笑意。
“公子行色匆匆,欲往何处?”
燕赵也不客气,大马金刀的在女子对面坐了,正容道:“欲寻明雪姑娘而去。”
明雪取了一个玉壶,为燕赵斟了一杯酒:“可是为诛月联盟之事?”
燕赵心中一惊,阿和此次形事,之前全无动静,就连与会的武林英雄,也全都不知情,都以为是参与南宫世家家主传承而已。这也是导致群雄准备不足,以至于阿和顺利夺得盟主之位的重要原因之一。
而现在盟约刚成,自己将将出门,明雪竟已知道了此事?
就连一个侍女都知道了此事,尽管是圣女的贴身侍女,但这是不是就说明,明月楼早已准备良久?
那阿和可就危险了!
见燕赵眼中带惊,明雪摇摇头,轻声道:“此事并不难猜。南宫和一向心比天高,绝不是久居人下之辈,肯在南宫家奋斗多年,也无非是他老岳父早就暗中许诺的家主之位。而南宫飞凰此人,虽然天赋不错,性子也好,但却是个痴情人。无论南宫和要做什么,她也只会毫无保留的支持。”
“从五个月前开始,南宫家各地的势力都有所收缩,精锐力量暗中不断调入总部。这显然不是家主传位可以解释的,南宫家必然有更大的动作。那么,这个动作是什么呢?”
“这两年,南宫和一直奔走江湖,这里插一脚,那里插一脚,说什么行侠仗义。但据我的了解,他可不是行侠仗义的人。”说到这里,明雪瞟了燕赵一眼,似笑非笑:“你应该比我更了解他。”
“那么,他突然收拢人心,是为了什么呢?区区一个南宫家的家主,显然不足以让青云剑客如此用心良苦。”
燕赵心中震动,浑然不觉为什么明雪一个侍女,说到南宫家却如此轻描淡写,竟似毫不看在眼里。要知道,这可是武林八大世家之一!
“能让青云剑客动心的事情,也不太多。满打满算,武林盟主能算一个。而若想最快当上武林盟主,明月楼岂不是一个最好的借力对象?”
明雪举起酒杯,对着燕赵侧了侧,一饮而尽,说不出的意态从容。
燕赵不语,心中却暗生波澜。南宫家的一举一动,都在明月楼的视野中?
仿佛洞彻了燕赵的想法,明雪又道:“别担心,南宫和在我的视野中。但明月楼的视线却看不到这样的后起之秀。”
她话中有一种说不出的味道,似嘲讽似感叹。
“而且,这也仅仅是我的一些推测。未必就一定是事实。”
一些推测?
整个南宫世家筹谋这么久的一件大事,在她的眼中竟洞若观火!这还仅仅是一些推测?
不过,她的视野,和明月楼的视野并不一致……
燕赵忽然醒觉,他看着明雪眼睛,一眨不眨:“要我帮忙把你带出明月楼吗?”
他认真之极,明雪毫不怀疑,只要自己点点头,燕赵就会毫不犹豫的与明月楼为敌。
尽管这是江湖上最强的势力。
明雪对视着他,虽然时光流转,但这双眼睛还是如当年一样,那其中的坦然如旭日东升,令人心醉,也令人心碎。
明雪本来还有几句话想说,但这刻竟一句也不想再说。她起身便走,只留下了淡淡一句:“进了明月楼的人,从来只有躺着才能离开。”
(二十四)
燕赵站起来,一个戴着黑铁面具的剑客拦在身前。
人未动,剑却在震颤。
但燕赵只是站在原地,目送着明雪的背影离去。
当明雪的身影融入人群,戴着黑铁面具的剑客也无声无息的消失了。
纵然燕赵再木讷,也知道明雪不可能只是明月圣女的贴身侍女。但明月楼自楼主以下,三凶七宿十四煞,并没有一个跟明雪吻合的形象。
在明月楼中,明雪到底是什么身份?
燕赵静立着,又饮了一杯。
“再怎么英雄好汉,也避不过儿女情长。”
酒铺里突然响起一声慵懒的叹息,声音柔软,好似在人的耳边缠绕。
燕赵转过头去,一道布帘掀开,从里间走出一个风情万种的女人来。步姿婀娜,云袖招摇,眉如远山,眸似秋波。
她的眼神不见悲喜,但透着股怀念的味道,不知是否错觉。
“贰号。”燕赵轻轻放下酒杯,投去询问的目光。
“我们第一次这么聊天,对么?”女人侧身坐下,身段曲折多姿,她轻轻撇了一眼对面的位置,示意燕赵坐下。
燕赵坦然坐了,直视着女人,目光不曾有片刻偏移。
这样盯着一个美人似乎不太礼貌,但如果这个美人是奈何的贰号,只怕没有哪个人敢放松片刻。
“尽管不想承认,但不得不说,你好像救了我一命。”女人嘴里说着生死,神情中却没有一丝挂怀,这仿佛是个再寻常不过的话题,好像在说,你请我喝了杯酒。
燕赵凝眉,扫了一眼明雪离去的方向,若有所思:“她是来杀你的?”
顿了下,燕赵又问:“她能杀得了你?”
女人笑了,微微一笑,勾魂夺魄:“虽然更不想承认这件事,但刚走的这两个人若真要杀我,我反抗的余地也不会太大。”
燕赵皱眉:“我见过明月楼圣女,她不是明雪。”
“原来她叫明雪。”女人撩了一缕发丝,声音柔软并不坚决,但又斩钉截铁:“尽管我不知道她的名字,但她一定是明月圣女无疑。我是贰号。”
燕赵沉默了,她是奈何的贰号。奈何的贰号,不可能不知道要杀她的人是什么来历。
“明月圣女是个非常珍惜生命的人。这些年来她一直把替身推在前面,自己总躲在最安全的地方。”女人柔声道:“只要她珍惜生命,我就不怕她。”
她的话语平淡似水,但其中透出的血腥味道,仅仅冰山一角,便足以让人胆寒。
“但加上那一柄修罗剑,就不一样了。”女人把玩着自己的纤纤玉指,一举一动,都牵扯着动人的风情:“曾经的许家大公子都来了,那个叫明雪的姑娘,必然就是明月圣女无疑。”
“八大世家之一的许家?”
“放心,对你朋友的诛月大计没有什么影响。”贰号了然的解释道:“许都虽然出自许家,修罗也是许家传承已久的名剑,但自五年前许都一剑杀了许家七位长老,他就和许家没有半点关系了。”
燕赵只觉有些头晕,阿和苦心积虑促成诛月联盟,本来应该是隐秘之极的事情,怎么自己刚出南宫府,好像整个江湖就已经传遍了?
燕赵缓了缓,问道:“明雪为什么要杀你?”
贰号意味深长的看了燕赵一眼:“奈何没有完成明月楼交托的任务,左大人亲自带人去了一趟,这会儿,奈何镇应该已经不存在了。”
她的声音并没有什么起伏,却自有一种看淡生死的残酷。
燕赵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
明月楼既然对奈何开战,那么明雪和许都来杀贰号,也便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哎等等……”女人目光探询的看着燕赵:“虽说奈何的主要成员在左大人去之前就撤离了,损失并不大,但是你为什么一点自责自愧的表情都没有啊?”
燕赵坦然道:“我做事有自己的原则,孟婆安排我接那个任务之前,她也知道我的原则。我按自己的原则做事,为什么要自责自愧?”
贰号叹了口气,目光哀伤,似乎下一刻就要梨花带雨:“可惜没来得及通知拾叁、拾玖,他们还很年轻……”
燕赵侧了侧头:“杀手被人杀,这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吗?”
贰号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好像在看一个没心没肺的怪物。她美丽的眼睛,里面全是不敢置信的质询。
任何一个人,被这样的美人这样瞧着,至少也会有些许的不自在。但燕赵竟似全无反应,于是贰号知道,他是真的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心中坦然。
于是贰号笑了,看着燕赵腰间的豪气歇:“你真的配得上这柄剑。”
“你跟他一样,心里只有剑,这世上万事万物,都经历,都接触,却都不萦于心。好,真是好剑客。”
贰号笑着笑着,竟笑出几点泪珠来。
那年初入江湖,被一恶徒看中美色,带人围攻。岌岌可危之际,那磊落剑客踏夕阳余晖而来,一剑十三死。
她从此跟着他不肯稍离,学剑,学杀人,在无数次生死中,以为自己终于能追上他的脚步了,他却一朝沦落。
二十年来朝云暮雨,再见那柄长剑,却没有只言片语。
那个男人虽然心怀天下,剑啸八方,心中却没有一寸的位置留给她。
说不怨,是假的。
可要说忘记,又如何能忘?
燕赵察觉到贰号低落的情绪,隐约猜到了些什么,却不由得沉默了。
怪不得当时初至奈何镇,这女人便帮了自己一次,原来是看在师傅的情面上。
然而他太了解自己的师傅了,那个男人的心里,除剑之外,已经容不下一丁点其他的事物,更遑论一个情深意切的女人。
所以他只能沉默。
(二十五)
尽管女人明明知道结果,却不由得仍有一丝期待。
她多希望燕赵反驳,多希望燕赵能告诉她,那个男人心中,是有她那么一丁点的位置的。
然而燕赵没有。
她了解这个剑客,没有就是没有。
女人期待的目光慢慢黯淡,忽的又一笑,魅惑得颠倒众生,她又说了一遍:“真是好剑客。”
好无情的剑客。
不等燕赵说话,贰号慵懒站起:“你跟他很像,但你应该知道,明月圣女和许都联袂而来,绝不仅仅只是为了杀我。传闻中明月圣女从不改变心意,我很好奇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燕赵当然知道,既然明月圣女亲自前来杀贰号,没有道理反而放过壹号。所以明雪带着许都,用意实在再明显不过。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半途又改了主意。
“陈年旧事,不提也罢。”
贰号笑笑,转过身,径自离去,只在踏出门槛的时候,向后摆了摆手,好像在跟往事告别。
酒铺旁,忽有歌女清唱:
犹记小儿时,天真陌上行。
摇落梨花似春雨,任由先生说无情。
不懂情的人,最无情。
心中只有剑的剑客,在感情方面,又何尝不是天真的小儿呢?
因为不懂,所以不在意。
因为不明白,所以不会爱。
明雪在人流中穿梭,越走越快。许都看着她的背影,眼中有一丝担忧。
行到一处巷口,明雪转进去,猛然停住,深呼吸了一口气。
许都不言不语,只是默默地守在旁边。
“对,我的心乱了。我本该杀了他,消除变数。”明雪叹了口气,靠在墙上。
“每个人都会变。我以为他也不例外,但是他没有变。”
明雪喃喃的又强调了一遍:“我看得出来,他没有变。”
“所以他不会成为那个变数,相反,他会帮助我,成为我的助力。”明雪边说边点头,仿佛正在说服自己。
许都伸出一只手指,指了指天。
明雪摇摇头:“莫天机的想法无从捉摸,我跟左大人都想清除这个最大的变数,但都找不到他。但我相信,无论莫天机怎么布局,燕赵也不会阻碍我,因为他答应过我,很早之前就答应过。”
许都沉默着,黑铁面具下看不到表情。
在他的认知中,明月圣女从来没有这么信任过一个人。准确的说,明雪从来没有信任过任何人。
但明雪从来也不需要他的交流。
奈何镇,处处横尸。
一只雪白的武靴踏出,在尸体与血泊中犹豫了一下,落在一块干净的地砖上。
老叟、幼童、道士、歌女,各形各色的人,无一幸免。
他们死得并不冤枉。
因为在奈何,这些人都有一个共同的身份,杀手。
杀手被人杀,简直是死得其所。
但雪白武靴的主人,从来也不会在乎这些。
他背负双手,小孩一样在街上左腾右挪,在尸体与鲜血中寻找干净的落脚点,脸上带着温润的笑容。
“左大人。”一个穿着赤红武服的光头壮汉大步走来,脚下毫无避忌,踏到石砖,隐现裂缝,踩到头颅,脑浆迸裂:“都解决了。”
左大人也不看他,自顾笑道:“赤宿,刚杀了几个高手?这会儿杀气这么禁不住。如果血溅到了我衣服上可怎么办?”
赤宿神情一紧,凶暴的气息瞬间收敛,认真答道:“只遇到两个硬点子,好像是奈何的拾叁、拾玖。”
左大人扯了扯嘴角:“你真不错,杀得很准,那都是我放在奈何里的人。”
赤宿脸上一白,半跪在地,低头请罪:“赤宿实不知情。”
身形巨大的赤宿,跪在左大人身前,像一只无助的宠物。
“你这个遇到高手就要杀,就留不住手的坏习惯,可真让我为难。”左大人伸出纤长白皙的手,在赤宿的光头上轻轻抚了抚,笑容不改。
赤宿浑身肌肉紧绷,一动不动,脸上汗出如浆。
“奈何单把他们留下,说明他们暴露了。藏不住身份的暗子,活着也没什么意义,这不怪你。”左大人静了一阵,把手收回背后。
没有人问拾叁、拾玖为什么不在赤宿动手前自报身份,既然是左大人埋下的暗子,左大人如果不开口,即使是死,他们也不会主动暴露。
至死都不肯暴露身份的暗子,又是怎么会被奈何发现的呢?
“埋得这么好还被发现,整个江湖,能做到这件事的,我只能想到一个人。”左大人笑了笑,薄唇轻吐:“莫天机。”
一个身材高挑的紫衣女人婀娜行来:“您的意思是,莫天机和奈何合作了?”
“或许不仅仅是这样。”左大人不顾紫衣女人的震惊之色,自顾自的负手远去,只余带笑的声音仍在身后回荡:“真是有意思。”
一直到看不见左大人的背影,赤宿才敢站起身来。奈何镇只余下遍地尸体与鲜血,但他与紫衣女人都好像轻松了许多。
(二十六)
南宫府里,会盟到了尾声。
青云剑客南宫和,高举酒杯,意气风发:“请各位满饮此杯。”
群雄举杯,一饮而尽。
南宫和掷杯于地:“和,今与诸位武林同道会盟于此,匡扶正义,扫荡邪佞,必诛明月楼!”
“匡扶正义,扫荡邪佞!”
“匡扶正义,扫荡邪佞!”
群雄高呼不绝。
南宫和大笑:“那请各位同道回去召集力量,十日之后,仍会于此地,咱们打上明月楼!”
群雄各自散去,无论如何,联盟之势已成,明月楼的覆灭几乎可以预见。谁在这当中展现更多的实力,在新的联盟里谁的话语权就更重。
老家主有些担忧:“十天会不会太长,给了明月楼太多准备时间?”
南宫和自信笑笑:“岳父大人不必忧心,区区十天时间,明月楼又能有多完善的准备?。”
南宫飞凰娇嗔道:“我还没嫁给你呢!怎么就叫上岳父了?”
“哈哈哈哈……”南宫和大笑:“早晚的事情!”
老家主仍有些不放心:“我们虽然行事很隐秘,但明月楼雄踞江湖这么多年,不会没有丝毫察觉。说不定他们早有准备。”
南宫和宽解道:“我们促成诛月盟,明月楼不可能完全收不到风声。但在今天之前,整个江湖都不知晓确切的消息,咱们南宫家也就几个关键人物知晓。对于群起攻伐明月楼这件事,明月楼里有的人会信,有的人自信,有的人不敢相信,我要的就是他们内部的犹豫迟疑。如果他们一开始就下定决心,直接杀上南宫家不就是了?今日之前没有动手,今日之后他们再无机会。”
“今日会盟,大势已成,给他们十天时间,又能如何?”南宫和按剑侃侃而谈,意气飞扬:“况且我们本就没有抱着突袭的打算,奇兵或能收一时之效,但并非正道。诛月盟此次聚集几乎大半个武林的力量,乃是堂堂正正之势,大势滚滚,挡者必死!”
南宫飞凰摇着老父的胳膊:“爹,阿和做事,你还不放心吗?”
“哈哈哈……放心,放心。”老家主摇头笑道:“你还没嫁出去呢,心已经不在爹这儿了!”
南宫飞凰跺了跺脚,正要说话,一个南宫族人匆匆赶来,对着三人行了一礼,汇报道:“城里发现了明月楼的人,一男一女,据线报,这两个人在明月楼应该地位很高。但是下面的人发现他们时,他们正……”
说到这里,他顿住了,看向在场三人,神情为难。
南宫和皱了皱眉:“但说无妨。”
这个南宫族人迟疑道:“好像和您的朋友燕赵在一起,聊了很多,似乎,相谈甚欢。”
南宫飞凰有些担忧地看了南宫和一眼,老家主的表情也严肃起来。
南宫和笑了笑,“飞凰,今天事务繁忙,你们也累了。你带岳父大人去后院休息一阵,这事我来处理。”
南宫飞凰点点头,搀着老家主往后院走去。
南宫和看向汇报的族人,忽然问道:“以前没有见过你,你是哪个分部的?”
“小的并不是分部上来的,小的是五长老手下的人,一直负责本城的情报工作。家主您日理万机,没见过小的也是正常。”
汇报的南宫族人低头答话,回答得中规中矩。
南宫和点点头,忽然靠近这人身前,瞬息之间长剑出鞘,这人反应过来时,名动江湖的青云已刺入他的腹部!
“喜怒忧惧爱憎欲,生老病死离别苦。你是明月楼十四煞中的哪一位?”
南宫和边说边抽剑后退,带出血珠滴落成线,恰到好处的避开一道突兀寒光。
这人一手按住了腹部伤口,一手倒持匕首,面上无喜无惧,只是问道:“你怎么发现的?”
南宫和振剑再上:“当着我的面拨弄是非?也不想想南宫家谁有这个胆子!”
“原来如此,想不到你对南宫家的掌控已经这么彻底了。”这人了然点头,足尖一点,纵身飞退,在南宫和过来之前,几个起落便跃墙而出:“一剑之恩,离煞必有后报!”
自有南宫家的武者呼喝着追了上去。
南宫和收剑入鞘,看着离煞远遁的方向若有所思。
过了许久,忽然叹道:“莫天机的消息从不会使人失望,你说对么?”
然而身周无人,也没有一个声音接话。
(二十七)
许都静静站立,手中的修罗不停激荡着杀意,却无法在他的心里泛起一丝涟漪。他的心如灰烬,只在明雪前会有片刻复燃的火星。
当年一剑杀了家族七个长老,受到许家近乎无止境的追杀。曾经的许家大少,豪爽大方,交游广阔,天涯到处是知己,结果在身败名裂之时,那些所谓的知己,没有一个人相信他,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恰恰相反,多的是冷枪,多的是暗箭。
武林八大世家,曾带给他多少荣耀,后来就带给他多少苦楚。在许家凌厉的追杀下,他渐渐难支,险些身死之时,是明雪悍然出手,将他从阎王手中抢了回来。又调动明月楼势力,生生逼得许家撤回追杀令,从此不再过问他的消息。
从那时起,他就决定,修罗剑所向,必是明雪所指之敌。
在他跟随明雪之后,愈发被这位明月圣女折服。一介女流,竟有压倒天下男儿的才能。多谋善断,计无遗漏,在任何情况下都能保持绝对冷静的判断,明月楼在她的主持下,愈发强横,对外从无败绩。
然而,一向冰心如铁的明月圣女,此刻竟也心乱了。比之前在南宫世家门口那次,还要更乱。
她坐在平日里处理公务的太师椅上,对着一封信,已经看了足足一个时辰。
那薄薄的一张纸,好像承载了无数的内容,她盯着信纸,眼神不曾有片刻的偏离。
信上写的什么?
许都本不会关心这些问题,但此刻却忍不住在心中揣测。
明雪处理公务,向来一目十行。无论多么繁杂的事情,在她手下都迎刃而解。此刻对着这一张薄纸,竟似没了方向。
信是千金坊送来的。
千金坊收费很贵,不管任何委托,都收费一千金。
他们收费如此之贵,并不是因为他们无所不能。
恰恰相反,千金坊一直强调他们不是所有的委托都接,因为不是所有的事情他们都能做得到。
但千金坊声名远扬的原因是,只要他们接了的委托,就一定会做到。
一诺千金,才是千金坊这个名字的由来。
曾经千金坊误接了一个并不起眼的委托,实际操作起来却难如登天,千金坊倾尽所有力量,以几乎从江湖除名的代价完成那件委托,从而赢得了整个江湖的信任。
许都想不到会有谁,要用一千金去送一封信。这封信的重要性只怕超乎寻常。
“走。”
明雪突然起身,一边叠信一边往外走。
许都一言不发的跟上。
他从来不需要知道去哪里,反正明雪去哪里,他就去哪里。
明雪出了明月楼,拍马便走。一路上毫不顾惜马力,扬鞭狠抽,一路上穿城过河,当明雪终于停下来的时候,好端端一匹千里宝马,悲鸣一声便轰然倒地,竟是生生跑死。
许都抬眼看去,城门上两个大字,遒劲有力——丹阳。
明雪默默地注视了城楼一会儿,也不进去,也不管地上的马尸,径自折转往城郊行去。
城里行人匆匆,却懒得有人看他们一眼。这座城市,向来冷漠。
明雪不言不语,脑海里却一直在翻腾着信的内容。
字迹熟悉,语气熟悉。
可她本以为,她再也见不到这样的字,也再感受不到这种熟悉。
【今天是你二十岁的生日,男子二十而冠,意味着成年。
我的女儿,强过这世上所有的男子。我本想今天让你承继家业,但恐怕已经没办法做到。
你见到这封信,说明我已经不在了。
死是任何人都无法逃避的宿命,我只是遗憾不能亲眼看着你成长。
江湖险恶,人心叵测。
我没有什么能够留给你的。记得小时候常带你去练剑的那处别院么?卧室里,床榻下,掘地三尺,有我留给你的东西。
希望它们能够帮助到你。
光阴如利刃,岁月总催人。
明雪,愿你余生都好。】
落款是,江中流。
话语并不激烈,也不够煽情,却有着兼顾了方方面面的周到。
站在郊区这荒废了的别院前,眼前只剩下断壁残垣,就连房梁门板,都被附近的村人拆去了,看不到一点曾经的痕迹。
明雪仍是不语,她的眼神依旧茫然而没有方向。
父亲江中流。
她被生生剐死的父亲。
到底给她留下了什么?
在十多年前就在千金坊留下这一封信,难道他早就预见到了灭门的结局?
光阴亦如利刃,无时无刻不在切割人心,恍惚竟已十年余了。
(二十八)
十天。
对整个江湖而言都是漫长的十天。
对于明月楼来说,尤其如此。
各大势力在聚拢力量的同时,纷纷整肃自身,明月楼明里暗里安插的人几乎全被揪出。
而这些如此详尽而准确的消息,放眼江湖,也只有天机阁才能提供。
借着明月楼对莫天机的追杀,天机阁第一次如此全面的介入江湖斗争。
人们这时候才发现,得罪一个以情报为生的组织,是多么的不明智。
山东告急,江西告急,河北告急……明月楼各地分部的势力,告急飞鸽如雨飞来。
好像一夜之间,明月楼便被放在了火上炙烤,所有的弱点与缺口,都展现在整个江湖的利刃下。
“收缩,收缩!收缩!一天到晚收缩!”赤红衣服的光头赤宿走来走去,踩得地板砰砰作响,让人怀疑是否下一刻楼板就要被踩塌:“咱们什么时候这么委屈过?”
这间议事厅里坐了不少人,七宿十四煞全部到齐,偏偏现今明月楼里最有话语权的左大人和明月圣女一个都没来。
赤宿焦躁地转来转去,过得一阵,突然看向一个倚窗不语的瘦高个:“喜煞,你说左大人和圣女到底怎么想的?”
瘦高个转过身,他的脸上带着一个面具,面具上画着简单的笑脸,咧开的嘴唇猩红似血,简单而诡异。
他的声音中性而邪异,难辨男女:“太麻烦了。”
长发披肩的绿衣女子皱起了眉:“什么意思?”
喜煞嗬嗬嗬的嘲笑着:“绿宿你的脑子比赤宿还要简单吗?”
赤宿沉声道:“最烦你们这些说话拐弯抹角的,有什么想法你就直说!”
“果然人蠢蠢一窝。”喜煞翻了个白眼,在七宿齐齐拍桌子之前解释道:“我说,对左大人来讲,一个个杀上门,太麻烦了!不如等他们全部聚集起来,再一次性解决掉!”
议事厅里突然安静下来。
因为他们突然发觉,睥睨天下的左大人,很可能真的是这么想的。
但问题是,近乎大半个武林的力量,明月楼真的能够强到一次性解决他们?
这太不现实,也太疯狂了!
赤宿艰难地张开嘴巴,又无声合上。即使是凶暴自大如他,也不觉得明月楼能够与整个江湖为敌。
良久,坐在角落里的离煞开口了:“圣女是什么想法?”
他把重伤未愈而导致的苍白脸容隐藏在角落的黑暗里,但一开口,所有人都是眼睛一亮。
离煞不愧是离煞,总能抓到重点。没人能揣测神经病的想法,但明月楼现在能做主的还有另一个人。
明月圣女可是一直以多谋善断著称,在明月楼往日的历史中,从未让敌人占据过上风。面对如今这种情况,必然也已有了稳妥的计划。
然而,在左大人外出未归的同时,圣女竟也不知所踪。至于此刻坐镇明月楼的那一位“圣女”,在座都是明月楼里顶尖的人物,自然瞧不上眼。
自上次左大人亲自出手将那个冒牌圣女打落尘埃后,明月圣女使用替身在高层中已经不是什么秘密。
是以偌大的明月楼,此刻竟群龙无主。
丹阳城郊的废弃别院。
明雪静立着,这是她记忆中卧室床榻所在的地方。
许都一掌削去最后一点泥土,一个铁皮箱子露了出来。
刚刚好三尺,不多不少。
掘土这种事情,修罗剑当然要比手方便,但任何一个真正的剑客,都不会忍心让自己的剑受委屈。
拂净泥土,又轻轻一捏,断开铁锁,许都这才把箱子递给明雪。
明雪也不避讳,直接打开了箱子。
满满的地契、房契、在四海钱庄的存款凭证。
财富之多,即使是出身于武林八大世家的许都,也有些暗暗心惊。
这些财富,足以再建一个强大的势力。
但最引人注目的是,厚厚一叠地契房契的上面,一个通体漆黑的墨玉牌。
正中两个血字,刻着——阎罗。
(二十九)
一处无名院落,此地距离明月楼,足有一千里的距离。
白衣胜雪的左大人,掸了掸衣袖,推门而入,他一如既往的嘴角带笑,笑容温润。
“抓到你喽,莫天机。”
一个身材高大的背剑老者拦在身前,翻手一折,门板一样的巨大阔剑呼啸而来。
其势如猛虎,其剑如狂风!
锵~
剑出鞘,直抵阔剑正中。
高大老者须发张舞,阔剑压下,竟有泰山压顶之势。
左大人嘴角带笑,长剑一折,人随剑转,整个人竟翻到了阔剑之上。
高大老者握剑的双手一紧,剑刃上提,剑气勃发,就要借势反撩,将左大人一分两半!
雪白武靴在巨剑剑锋上显得渺小而危险,足尖一点,劲气与剑气瞬间纠缠而分,左大人已凌空而起。
云空万里,缥缈无定。
左大人在天空,阳光沐浴,有如神人。
又俯冲而下,剑如梅花分瓣,绚丽中杀机凛凛。
高大老者不闪不避,巨剑横空,好似盘古舞斧,要将天地也一分为二。
区区梅花,自然也要散落天涯。
面对老者如此威势的一剑,左大人仍然笑容不改,于半空中生生挪转,在剑光罅隙中倏忽坠地,长剑疾转,已绕到老者身后,剑绽寒光,直点七处要害。
阔剑翻转,拦在背后。
这剑实在太过巨大,只是一横,便遮住了所有要害。
叮叮叮叮叮叮叮!
连响七声。
高大老者禁不住向前扑了一步。
他本以为能抵住,然而他没有。判断错误,自然要付出代价。
他失去了胜利的机会。
“住手。”一个舒缓明朗的声音响起,丝毫不像是出自一个老人之口。
左大人如若未闻,在阔剑上连踏几步,脚压着剑,剑脊压着背部,身体压着双腿,将高大老者踩得生生跪倒。
他这才翩然落地,一手负后,一手执剑,而长剑已经搭在了高大老者的脖子上。
“可以住手了。”须发皆白的莫天机缓缓走来,他的眼睛似乎永远明亮而洞彻人心。
但他错了。
代价是一只耳朵。
“同样的话,你不该跟我说两遍。”左大人嘴角带笑,长剑一斜,高大老者的一只耳朵已经飞天而起:“我听着,耳朵会很不舒服。”
莫天机叹了口气:“你想要什么?”
左大人将剑收入鞘中,任由高大老者拖着阔剑回到莫天机身侧,叹道:“这柄剑不错,虽然使剑的人蠢了点。叫什么名字?”
高大老者闷声不语,他的耳朵仍在流血,但他也不去包扎,好似全无痛觉。
莫天机注视着左大人的眼睛,好像在观察其中的冷漠与疯狂,嘴里回道:“不语。剑名不语,持剑的人不会语,剑的对手不能语。”
“好名字。天机身边的人,自然不能多语,我懂。”左大人真心实意的鼓了鼓掌,又摩挲着配剑,温声道:“但是,该说的,你还得说。”
莫天机皱眉:“你要的消息,我还要过几天才能确定。十天内。”
“我相信,对于消息,莫天机从不说谎。”左大人笑笑,“但楼主马上要出关了,我要给她一个惊喜。”
左大人自顾自道:“如果我不能给她惊喜。我就会不开心。而如果我不开心,智慧深沉如你,知道会发生什么吗?”
莫天机不欲多说,沉声道:“一定在她出关前送到。”
左大人呵呵呵的笑了起来:“你要送客了吗?”
莫天机不言不语,但他身侧一个个现身的蒙面人,气机悠长,全神戒备。显然已经表明了态度。
左大人轻蔑一笑:“就凭这些人吗?”
莫天机忽然也笑了:“就凭他们当然不是你的对手,但是让你受点伤,稍稍拖住你还是可以的。诛月盟进犯在即,不知道明月楼现在准备得怎么样了?明月楼主如果被外人打破闭关,又会发生什么?等她出关发现她的明月楼竟然遍地狼藉,不知道她又会怎么想?”
“你很生气。不然你不会说这么多话,也不会愚蠢到惹我生气。”左大人仍是笑吟吟的,“不过你说得很有道理,我确实最近有些忙,没时间一个个的杀了你身边这些废物。”
说完他转身欲走,忽又停住:“对了,尽管你对我很没有礼貌,但我还是要送一件礼物给你。天机阁主人,或者说,奈何的创建者,阎罗?”
他拍拍手,守在院外的手下默默进来,手中举着一个红布盖着的托盘,掀开红布,可以清楚看到托盘上摆放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妪头颅,头颅旁是一张墨玉牌,上面刻着,孟婆。
他看着莫天机,欣赏着他的眼神变化,笑道:“所以你知道我是怎么找到你的了?”
“不可能。”莫天机身后,一个瘦得好似骷髅架子的蒙面人上前一步,声音冷硬如铁:“孟婆就算是死,也什么都不会说。”
“判官果然对孟婆十分信任。对,我也是这么想的。”左大人笑得更灿烂了:“我不相信我随随便便杀几个人,她就会吓得泄漏莫天机的行踪,所以我杀了她。”
说完他摊了摊手,笑道:“没想到她说的是实话。”
莫天机脸色沉了下来,任凭他智计如海,也算不到左大人这种疯子。在孟婆告知他情报后,仍然还要动手杀人。
“在死亡面前,没有什么人是靠得住的。”莫天机冷着声音说道:“你好像很了解奈何,但是你恐怕猜错了,我不是阎罗。”
“你说得很对,我只有一点需要补充。”左大人深深地吸了一口空气,表情似陶似醉:“在死亡面前,也没有什么话是绝对的。”
莫天机面无表情:“你该走了。”
“我以为你要设伏围杀我,但这些歪瓜裂枣好像不够看。我以为你有很多话要跟我说,但好像没有。或者说,你辛辛苦苦把我引过来,是为了确认什么吗?”左大人看着莫天机的眼睛问道。
不等他回答,又微笑着扬长而去。
看着他的背影离去,莫天机叹了口气:“这是一头野兽。”
高大的背剑老者这会已经包扎好了伤口,闻言亦是心有余悸的点头。
但莫天机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出来。
野兽的直觉,通常也很准。
(三十)
走出院落,一名手下小声提醒:“莫天机的话可靠吗?这次是因为天机阁大量介入南宫和那群无胆匪类跟我们明月楼的斗争,我们才能够抓住他们的马脚找到孟婆。这次能通过孟婆找到莫天机,下次可未必有这么幸运了。再说,十天之内给您消息,南宫和与我们的决战,可要不了十天了……”
“莫天机从不说谎。至于拖延时间……那小孩子过家家一样的诛月盟,真能毁掉我明月楼?我想莫天机应该没有那么愚蠢。十天,呵呵呵……”左大人摇头笑道:“那群土鸡瓦狗,能撑得了几个回合呢?”
纵然青云剑客已经名动武林,纵然诛月盟聚集了大半个武林的力量。但在左大人的嘴里,竟只得到土鸡瓦狗的评价。
他从来都是嘴角带笑,但明月楼最核心的人都知道,此人内心是多么的狂傲。
除了明月楼主,他的眼中没有放进过任何人。
他的名字,为什么叫“大人”?
因为他生来小天下,生而为大人!
南宫府,演武场,剑鸣阵阵,阿和与燕赵正在切磋。
大战将至,两人都在锤炼剑术。
虽不是生死搏杀,却也颇有收获。
南宫飞凰在场外看着,神情专注。
“有一封燕先生的信,是天机阁送来的。”一名下人匆匆走来,在场边恭声提醒。
燕赵跳出阿和的剑圈,接过信件。
撕开火漆,展信看去,上面只有一句话:灭丹阳郡江家满门者,明月楼左大人。
问莫天机的第三个问题,终于有了答案。
燕赵却皱起了眉头,并不是因为左大人的强大。他当年既然答应了明雪,就没想过对手是谁,因为他一定会做到。这是他的剑道,也是他的为人之道。
况且,现在阿和纠集了如此强大的力量,要打破明月楼,也不再是纸上谈兵一样的事情。相反,近在眼前,触手可及。
阿和要靠明月楼立威,他肯定会帮阿和。现在又加上明雪的灭门之仇,可以说两桩事并做了一桩。
只是,明雪知道江家是被谁灭的门吗?
不,以她的智慧,没可能不知道。
她还进了明月楼,现在更是成了明月楼圣女。
那么,她的目的是?
更重要的问题是,左大人知道她是江家的余孤吗?
想到那个情绪难测却又实力卓绝的男人,即使是燕赵,也不由得提起了十二分的注意。
“有心事?”阿和走过来,拍了拍燕赵的肩。
“没什么。”燕赵收起信,笑了笑。
“没事最好。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有什么要开口的可别憋着。”说到这里,阿和忽然笑了:“不过,奈何的头牌,好像也缺不了什么。”
“说清楚。”燕赵微笑着把手按在了剑柄上,语气轻柔:“头牌是什么意思?”
南宫飞凰捂嘴偷笑,被阿和拉着一起落荒而逃。
丹阳城外。
许都按剑默立,黑铁面具下看不到表情,然而他的眼神却将内心的波动表现得再明显不过。
明雪举着墨玉牌,对着阳光,玉牌奇异的似乎吞噬了光线,好像一只黝黑的深不见底的眼睛。正面血色的两个字,更是散发着无限的威严。
阎罗。无论是神话志怪中的那一位,还是现实江湖里的那个,无疑都是强大的代名词。
在神话里,阎罗掌控人类生死。
令人遗憾的是,现实江湖中的这个阎罗,就某种程度上而言。同样也掌控着人们的生死。
江湖上最好的杀手组织,奈何的首领。谁能说他不能掌控人们的生死呢?
明面上的名头,丹阳郡第一名门的家主,这已经足够显赫。可没想到在暗地里,江中流还有个更恐怖的身份。
可即便强如阎罗,在左大人面前也毫无还手之力,竟被生生活剐。
那左大人又强横到什么地步呢?
本来明雪以为自己已经尽量在高估左大人的实力,但现在看来,竟还是有些低估。
她拿着墨玉牌,反复摩挲。
这块墨玉牌,代表着一支令人闻风丧胆的力量,对她的计划也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
但她却人生第三次,有了迷茫的感觉。
父亲是奈何的阎罗,或者说至少掌握着阎罗这一身份。但早熟如她,却毫不知情。
在她很小的时候,她就知道父亲武功很高,剑术很好。知道他城府很深,也心狠手辣。
更是知道他对自己的继母毫无感情,每一个温柔的笑容后面都是虚伪。
她还知道父亲爱的是一个叫夏如的女人,因为他在酒醉后的一次梦呓。
江中流从不允许自己喝醉,那一次,是在继母生了弟弟之后的那天。
明雪想,那个叫夏如的女人应该是自己的生母。然而她从来没有去问父亲,她从小就很聪明,知道什么话不能说,什么话不能问。
大人们总是自信的以为孩子们什么都不懂,所以很多事情都不避忌。但事实上每个小孩心里,都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小秘密。
更何况明雪的聪明,从小就超乎常人。
但她竟丝毫不知道,父亲跟奈何还有关系。
这定然是江中流内心最深处的秘密,哪怕是在最毫无顾忌的时候,也深藏于心的秘密。
(三十一)
明雪从小就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能做什么。她从不迷茫。
她第一次有迷茫的感觉,是在左大人灭了江家满门后,她一个人跌跌撞撞跑出来时。
那时候举目四望,整个天下都看不到家的方向。
那时候想抱头痛哭,都找不到一个温暖的角落。
天知道当年那个小乞丐目光灼灼地看着她,说我会帮你的时候。
她多么的想扑进他怀里。
但是她不能。
她倔强昂头,倔强转身。
人生很漫长,她却一眼看到漆黑的尽头。
她没有方向,没有归途。
生平第一次,她知道了迷茫的感觉。
第二次有迷茫的感觉,是在明月楼主素明月的闺房里,发现了那柄愁肠后。
父亲江中流的佩剑,愁肠。
当她看到那柄熟悉的剑被珍而重之的挂在闺床前,她曾有一丝的疑虑。
“你认识这柄剑?”素明月侧头看着她,绝美的脸容上带着些微漫不经心的好奇。
“只是觉得,这是一柄好剑。”
锵~!
素明月抽剑出鞘,剑刃弯曲婉转,如人的心思,曲折反复。
愁肠骤鸣,吓得明雪一惊,素明月快乐的笑了,一手抓着她的下巴,抚过脖颈,又顺着锁骨滑入怀中。
一边迷醉的叹息:“这当然是一柄好剑。吹毛断发,杀人,不沾血。”
明雪知道这句话毫无水分,尤其在她用这柄剑在素明月身上尝试之后。
那时候,她已经是明月楼的圣女了。在整个明月楼,仅在楼主之下,而与左大人并列。
但因为明月楼主的言听计从,她的实际地位还要略高一些。
那一天,夜格外漫长,风分外凌乱。
素明月再一次将她拉到房间里,除衣解带。
帐幔柔歌,红烛摇曳。
恐怕左大人怎么也想不到,明月楼主这样如魔似仙的女人,喜欢的,竟也是女人。
两具雪白的肉体在香榻上痴缠,纠连,辗转。
明雪猛地翻身,俯下身来,在素明月吃惊又欣喜的眼神中轻低螓首,婉转香舌。
滑过高峰,又深入低谷,在妙曼的山峦起伏中肆意描摹。
女人闭上了眼睛,发出一声动人之极的呻吟。
红罗香帐暖,婉转谁复还。
在那人间极乐的美妙之后,冷光出鞘,寒电顿转。
明雪一把抽出床头的愁肠,狠狠贯入素明月的心口要害。
她低下头,认真的看着素明月的眼睛,轻声而又决然的说:“我姓江。”
衣衫叠地,坦身相对。黑的发垂在玉的肤,素明月躺着,明雪半坐在她身上,缓缓抽出愁肠。
果然,一滴血也没有沾在刃上。
雪白身体上,那一滩红色之花,绽放得格外绚烂。
素明月的眼神里,满是震惊、心痛、不敢置信,然而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再强的高手,也只是人。
人被刺中了要害,便会死。
明雪只是不理解,素明月这样的女人,竟也会在区区死亡面前,表现出那样软弱震惊的眼神来吗?
然后她假传素明月闭关的命令,一手操纵明月楼大权,布局落子,无不如意,一切都非常顺利。
因为在这之前,她已经用自己的实力在明月楼竖立起了威严,而且众所周知,她被素明月钦点为明月圣女,是明月楼下一任楼主,也是素明月最信任的人。
至于唯一敢反对她的左大人,又绝不肯违逆素明月的任何意思。
所以明雪竟为自己争取到了半年多的时间,让她得以全无阻碍的施展自己的计划。
委身相迎,床榻婉转,她丢掉所有的尊严和底线,不就是为了这一刻吗?
但杀了素明月之后,明雪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的快活。
不仅仅是因为还有左大人如刺在背,不仅仅是因为明月楼主可能是这明月楼里唯一真心待她的人。更多的是好像源自内心深处的不安。
她知道是明月楼灭了江家满门,但翻遍了明月楼的机密资料,也没有找到原因。好像只是左大人一次随性起意的行动。然而父亲的愁肠剑又被素明月收藏,说明这件事情明月楼主至少也是知情的。
素明月绝不是左大人一样的疯子,她做事一定有她的目的。
明雪坚信这一点,她想找出这个目的。
她没有试图去找天机阁,她不信任任何人。也不相信这世上有无所不知的人。
莫天机能知道的事情,她也一样能够知道。
就像她靠自己找到了明月楼,又靠自己加入了这个组织。更是靠着自己的能力在鱼龙混杂高手如云中崭露头角,这才能进入素明月的视野。
但半年多的时间过去了,敏锐如她,却仍没找出那个目的来。
而左大人的耐心,已经渐渐失去了。
如今,阎罗这两个血字,映得明雪心烦意乱。
让她不安,也让她迷茫。她好像隐约抓住了什么,但那一线感觉,又缥缈而不真切。
她突然很想知道,夏如是谁,在哪儿?
(三十二)
夜,暗沉沉的夜。
风雨交加,乌云滚滚的天际时有雷鸣,偶尔电光一闪,映得室内生白。
房间里,一个瘦弱的男孩,抱着一个更瘦小的女孩,泪水在脸上滚滚而落。
肩膀抽搐,却咬着嘴唇不肯发出一点声音,鲜血顺着唇流淌,痛楚中带着痛楚的安慰。
女孩双手抱着一柄剪刀,近乎大半都刺入了自己的心脏,可见下手时的用力与坚决。
鲜血染红身上的破旧衣裳,清秀的小脸上全无血色,一双大眼睛无神地瞪着,已是死得透了。
那无神的眼睛,仿佛在质问着男孩。
“你是个废物吗?”
“我是你的妹妹,为什么你不能保护我?”
已是深夜,家家户户都已入睡。
男孩抱着小女孩,抱得紧紧的,妹妹的血水与自己的泪水混在一起。
张着嘴巴无声嚎叫,青筋暴起,却一点声音也无。
他不能出声,他哭都不能出声。
风雨更骤,吹得窗户砰砰作响。
夜已经很深了。
男孩蓦地站起身来,在黑暗中摸索着着前行,推门,折转,慢慢前行。所幸这房间里的一切,他都太熟悉了,很快就摸索到了厨房。
他摸到了一柄菜刀,养父前天才磨了的,锋利的菜刀。
他双手持刀,步子异常的轻,异常的稳,在这熟悉的房间里,静默前行。
来到一处卧室前,轻轻一推,很好,门没有拴上。
门慢慢推开,又缓缓合上。
他小心翼翼地前行,注意着脚下,避免绊倒任何东西。
他慢慢挪到床前,就着窗外的电闪,可以清楚的看到养父母熟睡的面容。
那个凌辱了妹妹的禽兽养父,那个为虎作伥毫无人性的养母。
他高高举起,狠狠剁下!
养父的脖子上,一个狰狞的巨大血口绽开,鲜血喷溅,养母在熟睡中只觉脸上一凉,睁眼一看,男孩高举的菜刀已经砍了下来!
一刀,再一刀。
像剁猪骨一样,男孩机械的、用力的重复着动作。
两个成年男女,一点反抗都没来得及做出,便死得彻底了。
鲜血喷溅,血肉模糊。
有不少喷到他的脸上,涂花了他苍白的面容,但他全无所觉。
他只是不停地剁着,剁着。
满床满地的血肉,映红了眼。
直到终于没了力气,他松开菜刀,整个人瘫软下来,委顿在地。
满屋猩红,窗外游电。
瘦弱男孩无声无语,也不哭不动。他的眼泪,之前已经流干。
虽是第一次杀人,但他出奇的冷静。
只是,他看着窗外漆黑的夜,疾风骤雨,深邃无际。
未来亦如此风雨夜,漆黑似铁幕,永远看不到出口。
吱~呀~
大门被推开的声音,在这样大的风雨声中,仍显得如此突兀而清晰。
强盗?小偷?
男孩勉力站起身来,在养母的身上拔出菜刀,静静地走到了房门旁边,举刀默待。
两条人命似乎唤醒了身体里的某种东西,男孩发现自己镇定非常,无惧无怕。
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来人似乎在漆黑如墨的房间里行动自如,而且直奔这间卧室而来。
近了,近了!
卧室门再次被推开!
刷!男孩毫不犹豫,菜刀劈落!
却悬停在半空,难以寸进。
两只青葱白玉般的手指,夹在了刀刃之上。
男孩用尽力气,刀也无法移动分毫,索性便放了手,后退几步。
一个端容绝美的女人走了进来,她瞥了一眼少年,眼神中有一丝赞赏,面容却依然冷漠:“贵姓?”
男孩不言不语。
女人扫视着屋内的惨状,但毫不吃惊,自顾自道:“以后你就姓左,旁门左道的左。”
男孩仍不说话,连个眼神变化也欠奉。
“想学吗?”女人手指一错,那柄菜刀整齐的断开,坠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声音。
男孩眼睛亮了一下。
女人点点头,又问道:“名字?”
男孩迟疑了一下,终于答道:“大人。以后我就叫大人。”
女人侧了侧头,以示询问。
“因为,那些大人物,都是要被叫做大人的。”男孩咬着唇:“我不是废物,我也要做大人。”
女人笑了,绝美的脸容上绽开的这一抹笑意,在窗外骤闪过的电光映衬下,显得如此的美丽而耀眼:“生来小天下,生而为大人。很好,你以后就叫左大人。跟我走吧,以后整个江湖都会叫你大人。”
男孩点头,默默跟上这个女人。
女人牵着男孩的手缓步前行,风狂雨骤,却全在一丈外就被无形的力量推开,没有一丝风雨落在两人身上。
风雨虽急,却丝毫干扰不了女人动人的声音:“为什么不笑?杀人是非常美妙的事情,你应该笑。”
男孩扯了扯嘴角。
“不对,不是这么笑的。要温软一点,柔和一点,笑得好看一点……”女人不厌其烦地提出意见,仿佛把教他微笑当成无比重要的事情。
妹妹,养父母,住了很多年的小院,都慢慢远去了。
人生好像已经结束,人生又好像刚刚开始。
男孩抬起头,看着女人绝美的面容,露出了一个温润的、动人的笑脸。
女人低头看着男孩,也慢慢的、缓缓的绽开笑颜。
又支离破碎,在风雨中摇摆不定,整个人都骤然消散。
男孩伸出手去,却探了个空。
他悚然一惊。
“大人,大人!您怎么了?”
左大人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姣好的脸,脸上带着掩饰得很好的担忧与惶恐。
居然做梦了,而且,梦到了素明月。
梦中情景一如当年,简直是故事重演。只是,妹妹的面容,已经记不真切了。只有素明月那张绝美的脸,在脑海里仍清晰动人。
左大人摇摇头,已经半年多没见到素明月了,尽管知道她武功绝顶,又只是在闭关推演明月剑诀,但他心中仍莫名不安。
想到素明月,他不由得笑了笑,随手并指一划,侍女脖子上隐现一道血线,无力倒地。
大好美人,顷刻间香消玉殒。
他睡觉的时候,向来不许任何人靠近他的卧室,而这侍女竟敢堂而皇之地进来“关怀”,左大人嘴角微扬,似嘲若讽:“圣女大人,我才胡闹了一阵,你就把其他人都拉过去了么?当真是,手段非凡吶。”
他笑了笑,毫不在意的起身,穿好外袍,大步出门。
(三十三)
八月初七,白露。
少林、武当、青城、华山等武林大派,许、陆、东方、独孤等江湖世家,都派出精锐力量,会于南宫世家。
在南宫和的带领下,近乎大半个武林的力量,浩浩荡荡直奔明月楼而去。
一路上风平浪静,势如破竹。所到之处,明月楼的势力纷纷收缩。
三日不到,诛月盟已经兵临城下,来到了明月楼所在的凌云峰下。
白云肆意飘转,却高悬天空,就像江湖,底层永远是庸庸碌碌、循规蹈矩的平凡人,而明月楼,更在白云之上。
诛月盟一路高歌猛进,到此也不得不停下兵锋。
明月楼一路收缩,但已经缩无可缩。
退无可退,便只能一战。
当威震江湖二十余载的明月楼张开利爪,江湖,又如何能不惶恐?
七宿十四煞尽数到齐,三凶之中的贪狼也回到了总部。明月圣女高踞宝座,如一个至尊无上的女王,俯视苍生。
明雪扫视一圈,心中疑惑,燕赵为什么没来?
按照她的了解,如此大局将定之时,南宫和肯定不会放过任何有用的力量才是,无论从哪个层面来讲,奈何的壹号,都不是会被人忽视的力量。而以两人的关系,燕赵也不会拒绝帮南宫和一把。
可此刻,却没有见到燕赵。
她虽然手握阎罗玉牌,却知道这块玉牌对燕赵没有任何约束力,她所凭借的,只是年少时的一份承诺罢了。
江中流虽然留下阎罗玉牌,并且奈何一向认玉牌不认人。可他毕竟已经死了很久了,很多事情已经不同。比如奈何镇已经被左大人亲自带人血洗,甚至自己也参与到了对贰号的追杀。比如尽管她现在手持阎罗玉牌,暗中召集到的奈何成员,也只有一半之数。还有一半的人,已经完全联系不到了,不知是否在明月楼的追杀下选择了退出。
在明月楼方面,她下令收缩防御,将所有的力量都聚集到总部来。然而最富威名的明月楼三凶,却只有贪狼赶了回来,七杀与破军一直到现在都没有消息。
种种事情,千头万绪。但如今大战在即,她也无暇多想。
龙关,镇于天地间,隔断南北。若要以最快的速度奔赴明月楼,此乃必过之关。
传闻当年真龙溅血,天下大乱,八王争龙。当今天子,仗着地利之便,第一时间控制了此关,并派心腹大将镇守,七王齐齐猛攻,却久攻不下。当今天子却自领一只偏师,直入京都,控制文武百官,夺得传国之玺,这才一举定下正统名分。反过来以天下之势压之,击破七王,扫定乾坤,才有了如今之世。
关前大道上,燕赵抱剑而立。
看在几锭银子的份上,守关士兵对此视而不见。
当然,如果他们非要表达一些什么意见,燕赵也不介意让他们闭嘴。
王法?
侠以武乱禁,江湖人眼中,哪里有王法。
一个真正的剑客,眼里只有剑的方圆,没有王的威严。
大道尽头,两个人纵马而来。
马是好马,千里宝马,马蹄到处,烟尘滚滚。
两个骑士都是中等身材,其中一个面容沉静,即使在如此剧烈的颠簸中仍衣冠齐整,另一个却恰恰相反,披发散乱,形容粗豪。
两人一路狂飙,显然身有要事。
奔到燕赵十步之距,骏马忽然长嘶而起,无论马上骑士如何鞭打,再也不肯前进一步。
燕赵收回放出的一缕杀机,沉声道:“两位若是要去明月楼,现在便可止步了。”
骏马这时才平复了悸动,不再恐惧焦躁。
披发散乱的骑士却一把抽出长刀,横刀一挥!骏马轰然倒地,尸首分离。
他看着挡在道路中间的燕赵,嘴里骂了一声;“废物!”
也不知是在骂那匹千里马,又或是在骂燕赵。
但骂谁都无所谓,燕赵不会在乎一个死人的口舌。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这个脾气暴躁的家伙,应该就是明月三凶之一的破军。
那么还在马上的另一个,肯定就是七杀了。
据阿和的情报,这条路应该只有破军一人过来。七杀那里他另外安排了一只由十几个名门剑客组成的队伍截杀,现在看来,却是扑了个空。
不知为何,传闻中不甚融洽的七杀与破军竟两人联袂而来。
明月三凶,凶名赫赫。任何一个放在江湖上都是可止小儿夜啼的角色。同时对上三凶中的两个人,即便是燕赵,也不敢轻易言胜。
但他既然答应了阿和要拦住破军,破军就一定过不了龙关。
丈夫一诺轻生死,男儿从来不回头。
破军既然不肯退,豪气歇便一定会沾血。
破军生性暴躁,向来是刀比脾气来得更快的人。
几乎在咒骂刚刚出口的同时,他的刀也已经迎面劈来。
他的刀,大而凶厉,刀锷成獠牙状,咬住刀刃。刀刃笔直延展,在最尖端的地方,又弯曲出一个夸张的幅度。
他一脚踩爆马头,身形借势腾飞,凶刀裂空,带着浓郁得得几乎要滞涩空气的杀机,撕风而来。
燕赵纵剑而起,直取中宫。不闪,不避,不退,不让。
古道烟尘,剑客一往无前。
竟似一开局,便取同归于尽之势,如此惨烈!
还有一个七杀在一边虎视眈眈,燕赵必须速战速决。
看着燕赵坚定得似乎永远不会回头的剑,破军心中忽然升起一种明悟,在他的刀锋劈落之前,燕赵的剑尖一定先一步刺穿他的咽喉。
所以他只能变招。人在半空,破军忽然将身一团,整个高速旋转起来,那柄造型夸张的凶刀,如一个布满荆棘的铁轮,疯狂地凌空旋转,带着撕碎一切的气势,碾压而至。
人在刀轮里,他的吼声仍清晰地传了出来,“狗日的七杀,不许插手!”
衣冠整齐的七杀扯了一下嘴角,并不言语,但他刀已在手。
作为三凶之首,他的行动怎么可能被破军束缚?一切的行动,都要以最终的胜利为目标。蠢如破军,就算心有不满也不算什么。这些年来,他不满的次数还少吗?
这个拦路的剑客,可不是能够轻易解决的货色。并不是可以让破军胡闹的对象。
左大人特意传信来让自己与破军同行,难道还不足以说明问题吗?
他不但要出手,而且要在最关键的时刻出手,一锤定音!
“嘿,看哪里呢?”一个慵懒中带着千娇百媚的声音适时响起。
“你的对手,是我。”
(三十四)
七杀转过头来,看着突然出现在道旁的美艳女人,眉眼如画,体态风流,行动间似弱柳扶风,道不尽的风姿绰约。
但七杀的眼神中没有一丝心动或怜惜的情绪,当他的目光看过去的同时,狭长而直的刀锋也已无声无息的递去。
女人丝毫不乱,一柄软剑如灵蛇探信,在七杀的刀锋上轻轻一点,一触即回,却已经卸下大半刀势。
她人随剑转,好似翩跹起舞,却偏在七杀凌厉之极的刀法下应对自如。
是贰号!
听到女人的声音,燕赵心中一松,他虽身为奈何的壹号,却对奈何没有一丝感情。但偏偏对于贰号,心里有着莫名的信任。
或许是因为他们同样怀念一个男人,那个忍受二十年剐心之痛,将刀劲封存丹田的男人。
无论贰号为何而来,但至少他可以专心应付破军了。
破军身成刀轮,带着撕裂山河的气势碾压而来,燕赵已不能再进。
因为他的剑,已找不到破军的咽喉。而刀轮滚滚,如何能隔?
他只能退。
一步,
两步,
三步。
一步养其威,
两步燃其气,
三步衰其势。
三步之后,燕赵反冲而上,长剑横转,一割而至!
如洪流摧山石,如飓风破黄土。
铛~铛~铛~
巨响连连,火光四溅。
破军刀与豪气歇反复交击,如神灵在远古时候燃起第一把火,点亮了天空。
此时烈日当空,两人却比阳光更耀眼。
感受着刀身传来的力度,破军心中暗惊,他一向自负神力过人,此时刀借人势,人借刀威,刀轮转动之下,却仍占不到燕赵的便宜。
奈何壹号,当真名不虚传。
但明月三凶,又岂是纸糊的威名?
破军狞笑一声,在空中忽然身形展开,如苍鹰展翅,威凌天空。人似苍鹰,刀如利爪。
苍鹰搏虎,刀光漫天!
破军刀从各个难以捉摸的角度扑击而来,燕赵横剑固守,每每于不可能之机格住刀光。
七杀的声音忽然传来,竟是在瞬息万变的激斗之中仍兼顾了这边的局势,试图扰乱燕赵的心神:“破军别急,五招之内我必杀这个骚女人,马上便来助你。”
此人不愧是三凶之首,不仅刀法狠辣,更兼机谋过人,思路清晰,行事果断。
贰号没有吭声,显然不想让燕赵分心。
但这更让燕赵心中一沉,以他短短几次接触的了解,贰号绝不是肯让口舌之利的女人,她不说话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她此刻说不出话。显然已经陷入危局!
不能再拖了!
燕赵再一次格飞破军的刀势之后,将足一点,人随剑起,直冲天空!但破军人在空中,刀卷狂风。
他这一冲,好似饿虎冲天,要去与雄鹰撕风!
何其不智!破军深觉自己受到了侮辱,怒吼一声,刀锋更快更凶!
一声剑鸣!
豪气歇发出一声清越之极的剑鸣。
燕赵内劲激荡,人似踏风而起,于不可能之时,竟生生再快了三分!
长剑如电!
迅猛而疾,在接触到破军的咽喉之时,又仿佛柔软了下来,只是轻轻一点。
一股鲜血喷成一线,在阳光下划过一道美妙的弧线。
破军刀锋在手,刀势未绝,却到此为止了。
如断翅的鸟儿,坠落是唯一的宿命。
燕赵于半空翻转,潇洒落地,他拔剑转身,正要前奔,却刚好看见七杀将长刀从贰号的心口抽出。
这七杀城府何其深,明明说还要五招才能解决贰号,却分明只过了两招。表面上是要破军稳扎稳打,深层却是为了扰乱燕赵的心绪,然而还有更深一层,是为了使燕赵大意以为还有五招的时间!
但时间,没有了。
对于贰号来说,也永不会再有。
时间仿佛静止在此刻。
那一个美艳动人、风韵不减的女人,如风中残叶,飘摇着倒地。七杀缓慢而坚决地抽刀,看着破军倒地的尸体,目中杀机如渊。
刀锋慢慢抽离,一丝反光晃得燕赵眼睛微涩。
女人缓缓落地,鲜血很快打湿地面,像她那点美丽的红唇晕开,晕开成一滩笔触落错了的画。
他不知贰号为何而来,他不知贰号为谁而战。
他只知道,贰号为他而死。
燕赵握剑,握剑的手坚定如铁铸。
他向前,向前,大步向前。
七杀的目光,残忍得似乎凝结了坚冰,寒冰之下,又燃着足以灼烧灵魂的怒火。
纵横江湖这么多年,明月楼三凶,是在多少次刀山火海中闯出来的名头?
明月楼高手如云,他们凭什么在十四煞之上?凭什么在七宿的头顶?
他们的名头是三个人一起在尸山血海中滚出来的!
多少次出生入死,多少次抵背而战。
还从来没有人让他们分离过!
如今,生离死别。
七杀狂吼一声,竖刀于身前,脚步交错不停,如疾风卷地,呼啸而来。
燕赵不吼,不叫,不双目圆睁,不青筋暴起。
他只是向前,向前,大步向前。
直面刀锋!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心里破碎,又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被重铸。
刀锋迎面,那锐利的刀气似乎都已经划破了头皮。
一根头发飘落,宛转,在半空中倏忽断为两截,各自散落。
头发断了一根,但也只断了这一根。
豪气歇已经稳稳地插进了七杀的心脏,而燕赵的手正稳稳地握着豪气歇,他的手向前,向前,再向前。
剑尖从七杀的后背透出。
他猛地一脚,将七杀的尸体踢飞。
这是他用剑以来,第一次不尊重对手。
(三十五)
燕赵俯身抱着贰号,她没有发出哪怕半声痛苦的呻吟,只是嘴角一直不断地在冒出血沫。
她看着燕赵,没有说话。
有太多想说的话,又好像都不必说,因为似乎没有意义。
有太多想问的问题,又好像都不必问,因为好像都有着答案。
燕赵对视着贰号,唤道:“师娘!”
贰号惨白的脸上,竟有了一丝晕红。她勉力伸出手来,想要撩一撩额前青丝,这简单的动作,却似要耗尽她所有的气力。
燕赵伸手帮她把头发拨了拨,又温声说:“其实师傅,也曾时常提起你。”
贰号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那一双千娇百媚的眸子,此刻竟有着胜过少女的清澈光芒。
“你很像他,你也不像他。他从来懒得骗我。”她忍着咳嗽,吐着血沫,吃力地说话,声音仍然那么动听:“虽然知道你是骗我的。但我还是,好开心……”
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她闭上了眼睛,最后还露了一个笑容,如此美丽。
在梦里,是不是又见到了那个从不回头的剑客?
燕赵心中没有答案,他只是抱着贰号的尸体,在她的耳边最后说了一句:“你们会葬在一起。”
龙关如锁,困死肝肠。
燕赵把贰号的尸体送到关内,重金请人保存,他会在处理完事情之后,亲自把她送到师傅身边。
想来老酒鬼虽然心无他物,但毕竟也孤苦半生。这么一个痴心的美人,他如何能够拒绝?
拒绝也没有用,燕赵心中已经承认贰号的师娘身份,摁也要摁出一桩冥婚来。
可这又有什么意义呢?
燕赵策马狂奔。
奔向明月楼的方向。
为了阿和,为了明雪。
也为心中,那一股无处宣泄的愤怒。
凌云峰下。
诛月盟人多势众,全面铺开,浩浩荡荡。旗帜如林,高手云集。
寡不敌众,弱难胜强。
与之对峙的明月楼成员都有些心中忐忑。
明月圣女面色如常,看不出表情,许都静立在侧,按剑不语。
双方对峙的场地正中,好几处激斗正酣,其中一处,几乎是瞬息就分出了胜负。
“南宫和,你的人都是从哪个村子里骗来假扮的农夫么?怎么这么弱?”喜煞将手指从昆仑派后起之秀的心脏里抽出来,用那一点心尖之血小心的涂抹笑脸面具上的血唇,声音难分雌雄。
“杀你倒是足够了。”旁边一处战场,华山派贺方长剑转过对手的咽喉,冷冷出声。
“我倒是不知道。大名鼎鼎的华山贺方,转眼就成了四姓剑奴的奴仆?”喜煞还未开口,绿衣女人已经笑着回话,七宿之中,绿宿向来最是口齿伶俐。
贺方握剑的手青筋暴出,怒目而视:“牙尖嘴利,可敢战否?”
绿宿把短剑一取,笑道:“有何不敢?”
明雪伸出食指来按了按额头,颇有些疲倦和不耐:“这一场场斗剑,要斗到何时?”
她扫了一眼身侧的许都,随意道:“你下去把他们都杀了。”
于是许都按剑而出,毫不迟疑地大步前行,黑铁面具将他的脸遮得严严实实,但他腰间如岩浆般炙热的宝剑是如此耀眼。
见许都入场,喜煞绿宿等人都撤离战圈,纷纷将对手留在场内,显然对许都的实力十分信任。
贺方脸色铁青,为对手的轻视而感到屈辱。但看到那柄修罗,他却提不起一丝战意。反而在想,场上的这些人,真的够他杀吗?
当年传行整个江湖的追杀令,不但没有带走许都的性命,反而将他的凶名推到一个常人难以企及的高度。
南宫和轻轻勾了勾嘴角,笑道:“许家的修罗剑?是不是该许家去拿回来?”
他身侧一个高大俊朗的剑客重重点头:“正当如此。”
作为许家无可争议的下任家主,许城的实力非同小可,他一路走来,履历明亮得简直耀眼。少年成名,天赋超卓,任意豪侠,又处事圆润。乃是江湖年轻一辈最为耀眼的人物之一,就连青云剑客南宫和,在促成诛月盟之前,名声也有所不及。
许城大步上前,抱拳为礼请贺方等人先下去:“恕许某孟浪一次,不敢让几位前辈辛苦,许家家事便由许家人自己来解决吧。”
有礼有节,令人不由自主的心生好感。
转身看向许都,露出了一个灿烂之极的笑容:“大哥,好久不见。”
黑铁面具之下,看不清许都的表情,唯有一双冰冷的眼睛显露人前。
只见他的瞳孔收缩了一下,随即便爆发出铺天盖地的杀意。
他仍是不言不语,但剑就是他的语言。
修罗横空,杀意如潮。
许城横剑格住,皱起了眉头:“兄弟相见,你就连话也懒得跟我讲一句吗?”
回答他的,是烈火一样的剑势。
炙热、凶戾、无情。
许城似乎也被激怒了,剑走龙蛇,烈火中腾转冲突,怒声喝道:“果然戾性难改!如今更是助纣为虐。这么多年过去了,仍是冥顽不灵!”
双剑交击,如龙蛇相噬。
许都双眼都被咆哮的杀意充满,而他一声不吭,只是剑式愈发凶险。
许城不负盛名,在如此强大的攻击之下仍稳稳守住,嘴里更是怒斥道:“许家给你荣耀,给你光芒,给你教导,给你资源!许家有什么对不住你,值得你破门而出这么多年后,仍这般怨恨!”
剑光似缠雷,许城愈斗愈烈:“还戴着这丑陋的面具,你敢不敢面对我!面对我!面对我啊混蛋!”
场外,许家现任家主,许都许城的父亲,端坐太师椅,面无表情。然而他偏转开去的眼神,与他在扶手生生捏出来的指印,无不说明了他的失望与痛心。
许城猛地一剑,将许都斩退,怒声咆哮:“你心里有什么委屈、有什么愤恨,可以跟我说啊!”
许都却忽然停住了攻势,似是愣住了。
他默立不动,有风过来,吹乱他落在黑铁面具上的碎发。
面具刻成狰狞的修罗形象,只露出眼睛和嘴唇。
那双眼睛里,杀机如渊。
他扯了扯嘴角,似乎要笑。
他慢慢张嘴。
他开始笑,大笑。
他笑,却不发出一点声音。
笑得咧开了嘴。
露出那,半截断舌。
(三十六)
场下众人,都面面相觑。包括明月楼成员,也都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他们一直觉得许都只是沉默寡言,只是为人冷酷,却没想到他竟是一个舌头被割了的哑巴。
“有什么愤恨,可以跟你说?”
明月圣女站起身来,飘身落下,身姿优美得无以复加,她一把揭下许都的黑铁面具,声色俱厉:“他能跟你说什么?”
所有人都看到了许都的脸,纵横交错的刀疤,将这张脸切割得面目全非。许都面无表情,唯有一双眼睛,里面压抑着翻腾不息的杀意。
众皆哗然。
当年闻名江湖的美男子,豪侠客,如今竟成了一个被毁了容的哑巴?
“你知道他一句话都不会说,所以你叫他说。你知道他绝不会取下面具,所以你叫他面对你。”明雪将面具放回许都手上,任由他默默戴好,“许城啊许城!纵然我明月楼被江湖斥为作恶多端,也不曾出过你这么卑鄙无耻的小人!”
许城俊朗的脸上满是心痛和震惊,他看了看许都,又看了看明雪,情绪激动:“明月妖女,我不懂你说的意思?”
“演技很好。”明雪抚掌轻叹,“可惜聪明反被聪明误。你只想着用创伤扰乱许都的心神,使他没办法发挥全部实力,却没有想想,你爹都不知道许都被割了舌头毁了容,为什么你会知道?”
明雪的声音转冷:“因为那是你下的手!是你亲手割断了你哥哥的舌头,是你亲手划花了他的脸!”
“一派胡言!”许城怒目而视:“我也是今日才知此事,你既知道他容貌被毁,还揭下他的面具,完全不顾他的颜面,是何居心?你这妖女,今日便是明月楼覆灭之时!你再怎么血口喷人也是无用!”
明雪冷笑一声:“如不是你下毒之后,派人毁容使他不能站于人前,割舌使他不能发声。又设计使他以为是几位长老下的局,他作为许家最优秀的继承人,为什么会连杀七位家族长老,结果被许阳这个愚蠢的老东西下了追杀令?就凭你这废物,又凭什么坐稳了许家少主之位?”
许阳正是现任许家家主,许都和许城的父亲。他面色发白,显然心中难以平静。
许城面色涨红,已是愤怒到了极点:“简直颠倒黑白,荒谬之极!当年之事,明明是你勾引大哥,被门中长老发现。他被你迷惑,为了掩盖事情,一举犯下滔天之罪!若非如此,父亲最是疼爱大哥,又怎会忍心大义灭亲?”
“很好,很好。一直到现在,你都不露半分破绽,若在梨园之中,也能混成一个角儿了。”明雪面容平静,“我也不跟你逞口舌。既然你问心无愧,就别再故意扰乱许都的心神了。就当着天下英雄的面,凭自己的实力斗上一场,岂不是比你的言辞有力得多?”
她冷哼道:“就怕你这废物,背后算人的事情做多了,没有直面的胆子!”
许都上前一步,握剑的手上青筋暴出,意思显是再也明确不过。
“左道妖女,净只有些挑拨的手段么?”许城转头看着许都,神情真挚,目中含泪:“你是我亲大哥,是我的手足!我怎会加害于你?明月楼是什么地方?明月妖女是什么人?她的话,你能信吗?你的脸,就是她暗中叫人刮花了的,明月楼什么做不出来?你的舌,也一定是她叫人割了的!我从小跟在你身后长大,咱们的感情,岂是外人能知?回来吧大哥!我一定让家族收回禁令,重新把你列入族谱。咱们兄弟二人,一同把家族发扬光大!”
明雪毫不在意地一弹指甲,轻声道:“赤宿、喜煞何在?”
赤红武服如在燃烧的光头赤宿微微低头,嗡声道:“在。”
戴着笑脸面具的喜煞缓缓走来,声音中并没有起伏:“圣女有何吩咐?”
“如果许城再提到脸或舌这两个字,你们就去杀了他,不惜代价。”她的声音轻柔,却有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斗剑归斗剑,场外的看客,若要杀我诛月盟的人,恐怕不是那么容易。”南宫和笑了笑,声音清越,带着难以言说的自信。
明雪眼皮也不抬,“若你插手,我便杀了你。”
南宫和还未说话,身边的南宫飞凰却已按捺不住:“妖女,你倒是来试试看?谁杀谁只怕并不一定!”
明雪并不逞口舌,转身走回宝座,声音仍是极轻:“许都,这个孱弱的废物觉得你会接受他的施舍,他以为你废了,是时候让他看看,当年为什么你才是少家主。”
许都执剑前行,步子间精确得好似丈量,显然心神已经冷静下来,足能够发挥真正实力,他嘴角轻扯,眼睛紧紧盯着许城。
好像在说,来啊,我亲爱的弟弟。
许城不再说话,因为言语已然无用。
那便一战!
这些年来,他也不曾有一刻放松。付出了多少努力,只有他自己清楚。
所有的心血与汗水,都可以得到检验了。
但看着许都走来的身影,他仍不免心中悸动。
那毕竟是少年时遮盖了他整片天空的许家大少啊!
剑出鞘,迎上修罗。
一股沛然难御的大力传来,许城连退两步,不敢置信的看向许都!
但那张沉默的黑铁面具上看不到任何的表情。
可是这股力量,这力如千钧的剑式!远不是许都之前表现出来的实力!
许城心中忽然有了一丝惶惑,为什么,为什么经历这么多之后,他还能如此强大!
但已经没有时间给他思考。没有时间给他惶惑。
修罗又破风而至,一模一样的力度,一模一样的结果。
许城连退再退,他纵有千万般精妙的剑式,但在许都的修罗剑面前,却全无施展的余地。
他只能硬接,只能被击退。
两个顶尖剑客的对决,却被演绎成一幅打铁的场面。
但无人讥笑,所有人都能感受到许都带来的压力。
他的每一步,都精准冷漠,他的每一剑,都强大直接。
机械,沉默,彷如永远没有尽头。
但一切都有尽头。
话的尽头是刀剑,剑的尽头是生死。
锵~!
长剑坠地的声音如此清脆。
许城不甘地看着地上的剑,却没有力气再捡起,虎口已血肉模糊。
他没有去看南宫和,没有去看许阳,他只是看着许都,只含泪叫了一声:“大哥!”目露哀求。
这是斗剑,决定他命运的只有许都。
许都毫不犹豫,挺剑直刺。
“许都。”明雪忽然喝止,修罗剑悬停在许城咽喉,正在许城目带希冀地看过去时,明雪的声音冰冷如铁:“想想你受的苦。别让他死得太容易。”
(三十七)
许都没有丝毫停顿,转剑挑断许城的手筋脚筋,让他瘫软在地。
许城强忍着不肯痛呼出声,一双眼睛只盯着许都,满是仇恨与绝望。
“够了!”
许阳怒斥出声:“要杀便杀,折磨他作什么!”
许都仿如未闻,修罗剑没有一丝颤抖,搭上了许城俊朗的脸,缓缓移动。缓慢,而用力。
明雪冷冷出声:“他是怎么对你的,你就怎么对他。他给你所有的伤害,你得让他全部尝尝。”
“哦,对了。”明雪又道:“如果他不承认当年的事情,你就别停手。”
许都轻移剑尖,又从头开始划。许城的脸因痛苦而皱成一团,血液将他涂抹得如同恶鬼,但他始终抿着嘴,不肯吭声。
人们都安静着,时间很慢。
在许都再一次提剑的时候,许阳再也忍不住了,一声长叹,“都儿,停手吧!”
见许都不闻不听,他转身面对身后的江湖英豪们,整个人都似衰老了下来:“我承认!当年许都确实是无辜的!”
一直沉默忍受痛楚的许城忽然咆哮起来:“你承认什么!他哪里无辜!老家伙,你给我闭嘴!”
在群雄异样的眼神中,许阳叹道:“城儿嫉妒心强,但我不知他竟能狠成这样。当年他对都儿下手,我也是在一年后才查出来。可我只有两个儿子,都儿已经毁了,我不能再毁掉城儿。许家,终要有人继承!”
“是许家对不起许都,这桩错事,我认了!”他提高声音:“今天当着天下英雄的面,我还他以荣誉!”
许城血污遮面,仍在抗辩:“明月楼的一只走狗,有什么荣誉!父亲,你不要为了我一时痛楚,就扭曲事实!些许折磨,能奈大丈夫何!我许城行正坐直,他许都就是邪门左道,就是不如我!”
他咆哮着,挣扎着,在地上扭曲得如一条毒蛇。
但无人理会。
显得孤独而又疯狂。
许阳转过身来,看着许都:“都儿,我知道你还恨我,恨整个许家。但给他一个痛快吧,他毕竟是你的亲弟弟!”
还以荣誉?
还能还什么?
还得了什么?是另外半截舌头,还是那一张被划花的脸?
是这些年暗无天日余生只能躲在面具里的黑暗,还是遇到喜欢的人都不能开口的卑陋?
从一个意气堂堂英姿勃发的少家主,变成流亡天涯无处藏身的臭老鼠,被欺辱被围攻被曲解被背叛,他许都做错了什么!
老天何至于此!
现在说还,又能还得了什么?
许都怔立良久,一剑割断了许城的咽喉。而一直到死前,许城都不曾有一声道歉,他始终呢喃重复着:“许都就是不如我。”
修罗剑微鸣,似乎饮饱了血。
许都收剑离场。
他没有看他弟弟的尸体,没有看他已老的父亲,他没有回一次头,也没有流一滴泪。
明月楼自然是士气高涨,诛月盟这边就有些人心动摇。
许家完了。
不仅仅是因为许阳的两个儿子一死一叛,而是许阳作为名门之主,处事不正。为家族传承其实倒也说不上对错,但这事既然被揭开,许家的面子里子也就都丢了。武林八大世家,以后也许只剩七家了。
南宫和面不改色,温声请许阳好好休息。他的自信感染了众人,群雄都慢慢平复下来。
但南宫和心中,却蒙上了一层阴影。
明月楼威胁最大的几个人,无非是三凶七宿十四煞,许都、明月圣女、左大人、明月楼主。
因为燕赵与明雪的不清不楚,自己特意请他去拦破军,避开这处主战场,燕赵虽然不能在身边帮忙了,但破军也绝对过不了龙关。
七杀那里自己也派出了相应人手,如果莫天机的情报无误,基本上也是十拿九稳。
本以为以许城一贯的表现,应也至少有九成希望能赢下许都,一开始许都情绪激动下倒是看到了不少机会,没料到明雪几句话便扭转了局势,许城竟输得毫无还手之力。
这许都的真实实力,也远比传闻中强大得多。
明月圣女行事看似随心顺性,却有似乎羚羊挂角般的落子,无从捉摸,却无声无息中开始掌控局势。
看着许都静默走来,明月楼成员都对他投去敬畏的目光。
衣衫轻薄的欲煞也不能例外,她迎着许都微微躬身行礼,柔声道:“您辛苦了。”
许是因为对容貌的自信,欲煞是十四煞中唯一不戴面具的,一向风骚示人的她此刻竟显得十分端庄娴静。
“许都!我说,杀这么个废物,你至于这么费劲吗?”一个寸发男子搂着两个衣着暴露的女人,大摇大摆地走过来,他的耳朵上挂着两个巨大的耳环,面容俊秀,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邪异笑容。
他一把推开怀里的女人,凝视着明雪,声音轻柔:“还得我们美丽的圣女大人帮你,你可真是无用。”
许都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如若未闻般走到明雪身侧站定。
寸发男子也不着恼,又上前走了两步,经过欲煞的时候,还用力一把捏了一下她的屁股。风骚入骨的欲煞,却如避蛇蝎般地后撤了几步。
寸发男子顿时冷了脸:“怎么?不是你跟我在床上的时候了?还是说,你要在这个木讷无趣的铁面男面前装贞洁烈女?”
欲煞神情霎时一变,不由得忐忑地看了一眼许都,却发现他毫无反应,连眼珠子也不曾转动一下,脸色更惨白了几分。
寸发男子见状,更是心中火起,凑上前去,一把捏住了欲煞的俏脸:“你这楚楚可怜的样子,倒还真叫我心动!”
“贪狼,适可而止。”喜煞分不出男女的声音响起,那张笑脸面具上巨大的嘴唇,似乎滑过一抹血光,那是敌人的心尖血。
贪狼!三凶之贪狼!
南宫和挑了挑眉,心中隐约不安,他特意请了南海剑叟去截杀此人。
如果莫天机的情报没错的话,以剑叟的实力,当能斩贪狼于剑下。
但莫天机的情报,就永远不会错吗?
(三十八)
贪狼猛地转头,寸发根根竖起,像一只炸了毛的刺猬,直盯着喜煞:“什么时候,你竟敢这样跟我说话了?”
喜煞不语,但十四煞剩下的成员都沉默的靠了过来。
喜怒忧惧爱憎欲,生老病死离别苦。十四煞皆在,也只有三凶齐至,方能强压一头。
“很不错。”贪狼松开手,任由欲煞退回喜煞身后,皮笑肉不笑:“等七杀和破军回来,我会再跟你们好好聊聊的。”
其中的杀意,冰冷刺骨。
“好了。”明雪淡淡出声,“大敌当前,你们是要闹内讧给我看么?”
“让您费心了。”贪狼转头看向明雪,面部都柔和了起来:“请不要再被这些废物影响心情。”
欲煞脸色怒气一闪而逝,却只能强忍着情绪。
贪狼毫不在意的捻了捻自己巨大的耳环:“圣女大人,下一场便交给我。就南宫和手下的那些废物,我一人便替您料理了!”
明雪面无表情:“你的话,太多了。”
贪狼无所谓的笑了笑:“请您放心,我比许都有用得多。”
他在“有用”两字上特意加重了音量,眼中一闪而过的欲念如此赤裸。
三凶之中,七杀城府最深,破军最暴躁,贪狼最偏激,也最好色。
明雪眼睛微抬,声音平静:“你很放肆。”
贪狼笑容邪异,缓声道:“也很能干。”
如出一辙的重音落在“能干”两字上,张扬而且肆无忌惮。
明雪牵了牵嘴角,忽然冷道:“杀了他!”
锵~
修罗剑横空而来,如流星陨落。
许都没有半分迟疑,瞬息之间便发动了最强烈的攻势。
贪狼抽刀拦住,大惊失色:“你疯了?”
不由得他不震惊,大敌当前,明月圣女竟要自断一臂么?这何其愚蠢!这是何等的不可思议!
这女人,心中毫无大局吗?
明雪神色不改,只看了喜煞一眼。
喜煞只是稍一迟疑,便五指张开,探向贪狼。
许都剑势狂暴,如烈火焚城。喜煞爪法阴冷,似寒风刮骨。
两人配合起来,竟有天衣无缝之感。
一个许都,贪狼便未能轻易言胜,再加上喜煞,饶是贪狼凶暴无比,也有些支持不住。
他举刀顽抗,嘴里怒吼:“等七杀和破军到了,你们要如何收场!”
“破军和七杀不会来了!”南宫和朗声开口,一脸恶意的嘲弄:“如果你坚持得够久,或许能看到我的人带着他们的人头过来。”
他嘴上推波助澜,心中却暗生疑窦。明月圣女,绝非不智之人,她这是闹的哪一出?
随手招来一个随从,低声吩咐:“去看看莫天机的人来了没有。”
随从匆匆离去,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许都剑锋愈厉,喜煞神出鬼没,贪狼终于抑制不住有些慌乱:“圣女,你可想清楚了!纵我有错,但我乃堂堂三凶之一,除了楼主,谁有资格制裁我?你妄下杀手,在楼主面前又如何交代?”
又冲着七宿的方向怒吼:“赤宿!难道你们就眼睁睁看着这个贱人破坏楼主的规矩吗?”
赤宿看向明雪,正要开口。
明雪抽出一柄短剑,横剑在膝。
不言不语,但赤宿满腹的话语都顿时被堵了回去。
这柄剑构造奇特,剑刃是一个大椭圆连着一个小椭圆的形状。看起来,好像一只竖立的眼睛,眼角还滴连着一滴泪。
这剑的名字,叫做相思泪。
见此剑者,如明月楼主亲临。
明月楼主将此剑都赐给明雪,意味着明月楼一应事宜,明雪全都可以肆意做主。即便她现在要求解散明月楼,他们也只能听令。
左支右绌之中,贪狼扫了一眼相思泪,他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心中一乱,顿时被许都趁机一剑刺入左肩,血流如注。
贪狼终于感受到了恐惧,死亡已经并不仅仅只是一个空洞的威胁,而是肩上的伤,喜煞的爪,许都的剑。
直面血肉,近在眉睫。
他害怕了,刀法渐渐散乱,忽然像找到了什么救命稻草一样大呼起来:“左大人,左大人!你们要杀我,左大人知道吗?明月楼不是只有你明月圣女一手遮天,还有左大人!”
这个名字似乎有着魔力,喜煞的动作顿时慢了三分,贪狼的刀势又重构起来。
唯有许都,仍是不急不躁,一剑狠过一剑,不受丝毫影响。
成熟妩媚的紫宿对明雪行了一礼,柔声道:“诚然贪狼对您不敬,其罪当死,但他毕竟是三凶之一,明月楼元老。请圣女三思。”
明雪面无表情。
“你们在大呼小叫什么?明月楼何时成了贩夫走卒集市的地方?”一道温润好听的声音响起,温润好听,而又高高在上。
白衣胜雪的左大人漫步走来,说不出的意态从容。此刻他在贪狼的心中一定有如天神。
他只是随意扫了一眼。
喜煞撤爪,许都收剑,如临大敌。
(三十九)
明雪不着痕迹的将相思泪收入袖中,声音冷淡:“你终于舍得出来了。”
左大人瞥了一眼狼狈的贪狼,不以为意的看向明雪,笑了笑:“这话不该我说才对么?很久没有看到你在公开场合显露真身了,怎么,你的那些冒牌货呢?”
他挑起嘴角,扯出一丝看不出情绪的笑容:“还是说,你已经不怕死了?”
明雪毫无波动的回道:“把你的威胁留给南宫和是不是更合适一点?”
“别啊,你们继续打,不必在意我。当我是来看戏的便可。”南宫和一脸的云淡风轻,引得诛月盟众人一阵哄笑。
左大人却只看着明雪,微笑道:“乌合之众,哪值得我威胁?”
“乌合之众,却也三日便打到了凌云峰下,明月楼前。”南宫和朗声笑道:“却不知明月楼算什么呢?”
左大人仍是笑眯眯的,似乎很开心,他没有理由不开心。
“一群乌合之众,三日便打到了凌云峰下,明月楼前。如此大事,楼主为何还不出关?或者说,即使你如此无能,她也还是想要再培养培养?”
明雪亦不生气,回道:“如今的局面,难道不是你乐见其成的?若不是你的倒行逆施,明月楼何至于内部生隙,天下成怨?”
左大人的声音温润带笑,“很难相信,如果没有明月圣女的推波助澜,如日中天的明月楼竟会被一群乌合之众逼到总部来。事实上,我很好奇这群乌合之众是怎么组织起来的。以圣女您一向的筹谋深远,竟没有在野火燃烧之初就踩灭火种?”
明月楼好似弹指可破,竟是内部两个掌控者纵容的结果?
诛月盟高层面色难看,却又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
诛月盟直奔凌云峰的一路上,明月楼几乎毫无抵抗。这并不能仅仅用明月楼的战略收缩来解释。如果不是左大人与明雪在某种程度上达成的默契,诛月盟断不至如此顺利。
“左大人。”饶是明月楼众人的眼神都有了些波动,明雪仍是淡定如常:“我不记得你是信口开河的人。”
“所以我说的当然是真的。”左大人毫不在意的点点头,“但我并不关心这些。你只需告诉我,这群乌合之众已经兵临城下,楼主出关了吗?”
明雪眼中闪过一抹嘲弄,因为她终于占据了主动,但她的声音仍保持着平静:“连你都说是乌合之众,楼主自然更不会被牵动心思。”
“我的耐心非常有限,而我,已经不是第一次告诉你这一点。”左大人微笑着吐出最后三个字:“臭婊子!”
修罗剑呼啸而至,许都眼神里的怒火,狂裂沸腾。
从静到动,从沉默到狂暴,他只用了不到一眨眼的时间。
快到许多人根本看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
左大人随手抽剑一劈,剑锋碰撞,如流星对击,擦出一点光火。
许都猛地后退一步!
南宫和眼睛蓦地收缩了一下,随手一剑便击退许都,好强!
左大人露出一丝残忍的微笑,环视着明月楼成员:“除了这个铁面白痴,还有谁要跟着这个婊子?”
鸦雀无声。
无论之前有多少人暗中向明雪投诚,但当左大人真的站出来时,却没人有站在他对面的勇气。正因为他们对左大人有着更深刻的了解,才更清晰的感觉到恐惧。
“听着!解决了这群乌合之众,楼主自然会出来见你!”明雪盯着左大人,一字一顿的说:“要是你证明不了你的用处,楼主没心情特地破关来见一个废物!”
左大人眯了眯眼睛:“你以为你能代表明月?我跟她一起发展明月楼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里!”
明雪再次拿出相思泪,横在左大人眼前:“我想我能够。”
最是相思无可解。
素明月的佩剑,左大人如何能够不认识?
他摩挲着剑柄,轻轻地扬了扬下巴:“很好,很好,我的圣女大人。你毫不留情的样子,还真是迷人。”
明雪直视着左大人,没有半分退缩,同样也面无表情,拿着相思泪的手,也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
而这,恰恰说明了她紧绷的情绪。
所有人都在等,都在等左大人的态度。
尽管他喜怒无常,尽管他残忍冷血,尽管他好像精神失常。
但所有人都得等他。
好像过了很久,又好像只是一瞬。
左大人转头看着诛月盟的方向,但目光却没有看武当掌教,没有看少林方丈,没有看任何武林名宿,甚至也没有落在诛月盟名义上的盟主南宫和身上。
好像无人能入他眼。
他的声音温润,温润却轻佻:“下一场是我,下下场也是我,下下下场亦然。你们这些废物,排好了过来送死的顺序吗?”
如此狂傲!
直视天下英雄,如土鸡瓦狗。
明雪收起短剑,锐利的眼神转为平淡,许都的手也离开了剑柄。
“在你们明月楼窝里横也就罢了,当着天下英雄的面,也敢如此嚣狂?”峨眉掌教定澜师太虽是女子,却最是嫉恶如仇,扬眉怒斥。
一个青帽遮头玲珑娇小的小尼姑,表情忐忑地伸出手来,小心地拉了拉定澜师太的衣袖,却被她一把拂开。
“来吧!”峨眉掌教大步上前,举剑一振,高声邀战:“让我看看闻名天下的左大人,到底几斤几两!”
“老尼姑,也不掂量掂量,就你这年老色衰的样,谁有兴趣给你看斤两?”贪狼邪笑着嘲讽,巨大的耳环轻轻摇颤。
“斤两”在他嘴里,似乎也赋予了特别的涵义。
劫后余生,却没有半分收敛。
左大人转头看去,笑得十分温和:“你要插手我的战斗?”
声音和缓,似过春风。贪狼却如坠冰窖,遍体生寒,低头不敢再说。
“您的勇气,令人称许。”左大人缓缓抽出长剑,一步步走向峨眉掌教:“我很欣赏您,请您拔剑。”
(四十)
“你的自信,也叫人佩服。”定澜师太面无表情,一手挽住拂尘,一手拔剑横于身前。
作为德高望重的武林名宿,她自然要让对方先出手。
左大人并不因对方的态度而着恼,微微一笑。
然后长剑起,然后锋芒至。
这一剑单占一个快字,如露如电,逝者须臾。
仅这一剑,在场无不是各路高手,却没几个人自信能够接得下。
南宫飞凰偏转过头,不忍再看。
南宫和却看得目不转睛,只嘴里叹道:“师太不该让他先出手的。”
定澜师太拂尘蓦然绽开,如天女散花,如朝阳初放。
千条丝缕,万道虹光。
右手挽剑,剑势一动,强绝而暴烈。
赤轮起云海,峨眉金顶开。
剑光耀眼得几乎要刺瞎看客的眼睛。
仅这一剑,定澜师太就不负宗师之名。
然而胜负在一开始便似乎已经注定。
拂尘的断丝随风飘荡,定澜师太的剑势仍在,可已经不能再光芒万丈了。
左大人的剑尖将将划过她的咽喉,轻巧而温柔。
“我这柄剑,叫做明月。”左大人走上前去,扶住定澜师太摇摇欲坠的身体,在她耳边轻声说:“您的勇气,让您有资格知道这个名字。”
声音却传到了每个人的耳边。
他一边说一边有意无意地扫了一眼明雪。
左大人闻名江湖多年,却从来无人得知他的剑名。
在他动手之前,没人敢问。在他动手之后,没人能问。
有人叫它大人剑,有人叫它杀人剑,甚至有人说,这柄剑就叫无名剑。
如今他亲口道出剑名,谁还能不知道他的心思呢?
明月楼,明月楼主素明月,明月剑。
他的剑,本就只属于一个人。
然后为这一个人,沾染许多许多可笑的鲜血。
左大人微笑,微笑着挥剑。
他抓着定澜师太的头发,提起头颅,任由她的尸体倒地。
他说他称许她,他说他欣赏她,然而他割下她的头颅,毫不犹豫。
峨眉派的队伍里,峨眉成员都愤怒得红了眼睛。
那个青帽遮头的娇小尼姑,哭到失声。
左大人提头微笑:“可惜您的愚蠢,更让人动容。”
他把视线从定澜师太的头颅上移开,看向明雪:“圣女大人,你觉得呢?”
“的确愚蠢。”
明雪面无表情的点头,她左手搭着右手,这样就无人能得见,她右手手心,正慢慢摩挲着一枚墨玉牌。
她知道,左大人已经没有耐心了。
或许下一个人头就是她的,或许下下个?
左大人满意的笑了,一手提头,一手执剑,扫视着诛月盟的众人。
“下一个?”
在一剑退许都,一剑杀定澜之后,这个明月楼凶名最盛的杀神,又笑着开口。
然而满座衣冠,又有几人能称豪杰?
鸦雀无声。
在场的诛月盟众,有大派长老,有名门子弟,有江湖英豪。
有温和的、直爽的、暴躁的,有自信的、自负的、自傲的。
百千余人,人各不同。
唯一相同的一点是,
无人应声。
南宫和看向在场的武林名宿,江湖前辈。
无一人抬头。
他看向武当掌教,冲平道长低眉垂眼,好像睡着了一般。
他看向少林方丈,觉明和尚轻宣佛号,似乎在心中正钻研佛法精义。
他于是知道,或许左大人并没有说错,虽然诛月盟聚集了半个武林的高手,但好像真的只是一群乌合之众。
而他,岂不是一个合格的乌合之众里的领头者?
但乌合之众,亦有尊严在心。
南宫和按住青云剑,上前一步。
在立盟之时,他曾说过,誓灭明月楼。
他曾承诺盟众,他必临战当先。
承诺似铁,也如剑。
是承担,也是前进。
南宫飞凰抓住了他的手,却被他轻轻挣开。
温柔,却坚决。
纵然他背负着欲望,背负着野心。
纵然他有千般心思,万种筹划。
然而对于剑,他至少是忠诚的。
一个真正的剑客,绝不拒绝拔剑。
南宫和走出人群,站在所有人之前。
青衫按剑,微风拂动他的长发,在眼前飘摇,却遮不住那一双璀璨如明星的眸子。
剑眉之下,眸中藏剑。
青云剑客准备好了。
左大人,你到底有多强呢?
左大人笑了,随手招了招,被点到的绿宿战战兢兢走上前来。
他一把将人头塞在绿宿手里,不顾绿宿异样的脸色,又挥挥手示意她退下。
绿宿只得一脸嫌弃的捧着定澜师太的头颅退下,饶是她再怎么伶牙俐齿,也不敢跟左大人起什么争执。
他回转明月剑,站姿散漫,嘴角带笑,样子仍是不甚尊重。
然而特意放下人头,解放双手,这件事本身,就是一种重视。
再怎么目中无人,青云剑客南宫和,也是一个值得所有人尊重的对手。
两人相对,青衫对白衣,青云对明月。
气机纠缠,一触即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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