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日留痕 经典语录
【写在开头】
如果说如何成为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 ,石黑一雄的小说《长日留痕》让他一举成为具有世界影响力的作家。
如果说“电影之美可以就是它本身的美”,那么英国电影《长日留痕》可以对此作出解释。
电影之美可以就是它本身的美,这似乎是一个病句。
英国电影《长日留痕》可以对此作出解释。它没有太多炫技之处,而这就是它的技能。电影理论中一个半专业的词——英国管家式的镜头,就是从这部影片开始的。
日本武士和英国管家,可能是民族职业史上最一本正经的两位了。影片中,当了一辈子管家的老史蒂文斯讲了个故事:勋爵在印度开派对,管家发现餐厅里蹲着一只老虎,不动声色取来一杆猎枪,然后悄悄对主人说:我把它打死了。客人们没有受到一点影响。——处变不惊,不动如山,刻骨的沉默与隐忍,太熟练,太周到,太自然,以至于你忘了他的存在:这是英国管家的“境界”,或者叫“范儿”。
配合着这境界,擅长拍英式庄园故事的詹姆斯•伊沃里的镜头用得中规中矩,平稳非常,没有任何花巧。然而,管家也是人,有血有肉有情感有家庭,围绕着“英国管家对主人及历史的评价”,“英国管家的恋爱问题”,“英国管家的父子问题”,本片有一箩筐的话要说。所以看似中性的“管家镜头”在带给你的视觉服务背后,也有它的取舍,它的选择。这些取舍和选择交织成了一个复杂难言的故事,而故事的主角仍然不露声色地来展现内心的痛楚,就像我们有时无以面对某种尴尬,就假装若无其事地把目光转到窗外的草地上。
影片伊始,艾玛•汤普森(片中角色名基顿)用她的“牛津腔”叙述着她写给老搭档安东尼•霍普金斯(剧中名史蒂文斯)一封信:他服务了一生的达灵顿巨宅被拍卖了,对此,她表示遗憾。 很多年前,大英帝国余辉尚在,她还钩着青春的尾梢,她曾与他共同在那里服务。那是1936年,这个宅子里相继发生了许多影响整个世纪上半叶欧洲战争史的大事件。庄园的主人、好心的达灵顿公爵在这里宴请欧美贵客共商国是,结果却促成了绥靖政策,二次大战不可避免地爆发了。
战后,公爵被斥为卖国贼,黯然病逝。命运巧合,当年宅子所接待的“不受欢迎的客人”——美国人路易斯接收了它。
美国人是那场战争众所周知的胜利者,因此不管路易斯本人如何想要表现谦虚和大方,都没有办法驱走历史加给他的洋洋自得。在拍卖现场,英国式的矜持被击了个粉碎,可是路易斯却没有辞换老宅的管家史蒂文斯,这个从来沉默寡言的男人显然给他留下过很深的印象。
美国主人,英国管家,一个不拘小节,一个保守拘谨,反讽的姿态显而易见。这种反讽的内在脉络,不仅仅属于美国与英国,因为影片原著小说的作者,是当代著名的日裔英国作家石黑一雄。
在当代文学史上,石黑以其看似简洁流畅、实则九曲玲珑的文字著称,文学理论家甚至专为他发明了一个叫做“诗意与反讽”的概念,因为人性总是透过人类的习惯显示出来,而要描述这些习惯并非易事。
石黑自年轻时起,便善于觉察到人类行为和语言中的种种习惯模式:比如借别人的故事来倾诉自己,一边忏悔,一边遮掩,一边下意识的自我辩护。在处女作《远山淡影》(1987)里,女主人公轻轻松松、几乎难以觉察的一句口误,整个故事就被颠覆,这也是对读者的一种考验:要是注意到这个“破绽”,那些故事中压抑着的东西就汩汩流出,尝不出是血是泪;要是忽略了它,你就会被困在那个清淡又美好的故事里,感到莫名其妙地沉重和压抑。
《长日留痕》是石黑盛年时的作品,更加炉火纯青,难得的是导演伊沃里和他擅长改编文学名著的老搭档编剧鲁丝对原著者风格的心领神会。文学与电影,这两种媒介常常是一对冤家,在本作中却成了“成功搭档”的典范。不像有些电影那样,乍看之下感染力很强,重看却仅剩下伪善,《长日》是主题、风格和思想的完美结合,并因此经霜不变,永葆青春。
个人总是半推半就地成为时代的标签。甫一登场,新主人路易斯就和史蒂文斯演出了一场“民族性格”的对手戏,然后主人建议管家去休个假,透口气。史蒂文斯竟顺水推舟,真的出发去游历英国了。一辆老爷车,一下子让庄园片变身成了公路片,过去的丝丝缕缕开始萦绕在管家的旅途中。
也许是新老爷知道史蒂文斯“心有千结”吧。当历史翻开了新的一页,无暇追忆过去和展望未来的管家也已鬓染双华。或许,关于那些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情情爱爱,也到了“报答平生未展眉”的时候了:曾经,当欧洲的绅士们相互宣战的时候,世界也转移到另一些人手中。如今,随着“战争犯”的指责一同衰落的还有庄园的名声。这是平民的时代,而“管家”的旅行暗示着,他们那与贵族命运紧密相连的职业尊严也开始成为一份普通的工作了,光环不见了,他父亲的时代过去了,他应该给自己放个假,或者,追求曾经被压抑了、被放弃了的某些东西。
在最后辉煌的时节,年轻的管家有个头疼的问题:他那为职业生涯自豪了一辈子的父亲已经老年痴呆,却拒不承认自己能力的丧失。小史蒂文斯不得不随时随地为父亲打理烂摊子,既要维持秩序,又要维护父亲和自己的尊严,左右支拙之中,就与新来的女管家——忠于职守、热情认真的基顿发生了冲突,和恋情。
有一个形象的说法,说一个好演员能“刺破银幕”。安东尼•霍普金斯和艾玛•汤普森就是这样的演员:在拍摄此片时,霍普金斯刚刚完成了他大器晚成的《沉默的羔羊》(1991)。相比于前作的疯狂和睿智,这部电影是关于矜持、保守和被压抑的情感的,老霍的演技低调又高明,配合着艾玛小小的神经质和戏剧性的高傲表情,相斥相吸,天作之合。
只需一个小细节就能揭示霍普金斯演技的伟大:他卧病的父亲,一辈子嘴里叨叨的是“管家之道”,忽然说,“我跟你母亲的感情渐渐淡了”。他知道这就是最后了。他不发一言,把手指点在父亲的手背上。
当基顿通知他老人的死讯时,他正忙得不可开交,只是口头向她表示了谢意。他俩就站在他父亲曾经忘了收簸箕的楼梯转角处,背景是蓝绿色的墙壁,他俩的脸庞陷入黑暗之中。也许就在这一刻,基顿瞥见了史蒂文斯灵魂中的脆弱和矜持。这深深地打动了她。可是,他筑起的屏障是如此地高,职业的、职位的、男性的、父亲的、还有“英国式”的。他的一方小屋像一潭死水,心仪已久的女子用鲜花,用语言,用泪水打开了暗闸,他还是那付波澜不兴的表情,说:基顿小姐,请不要打扰我宝贵的学习时间。
不怨他:大宅里,贵族政治家们演绎着“蝴蝶效应”和茶杯风波,而管家们的世界自成一体,他们隐身幕后,维护着一出出历史戏剧的布景和道具,承受着难以想象的心理压力。无论是父亲的死,还是德国和法国客人的明枪暗箭,史蒂文斯痛不痛,懂不懂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不露声色地让水流过去,天塌下来也要从容无惧。
三十岁的老处女的初恋就这样无疾而终,她伤心地离开,嫁给了一个从开始就“错误的男人”。而他看着她离开。在这里,霍普金斯需要把语言——石黑苦心潜习、直至化境的上流社会的语体文转化成毫无内容的面部表情和谨慎而压抑的动作,而导演则提供了一扇红色的门,门上圆形的玻璃孔是供管家观察外部情况的。在管家们波涛暗涌却毫无悬念的情欲故事里,听壁角的行为头一次这么悲伤,这么正大光明,用不上希区柯克和弗洛伊德。
时已过境已迁,他收到了她封信,听出了她的惋惜和遗憾。他开车出发了,目的地?他绝对不会承认的。主人准了他的假而已。对史蒂文斯来说,这是一场“对未来的怀旧”,是追忆,也是救赎之旅。
到这里,把管家的故事理解成一个单纯的爱情悲剧是一种损失,读成一个历史悲剧同样如此。它也不是“大历史中的小人物”的故事。围绕着《长日留痕》有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东西,超出了英国管家的职业尊严问题,却必须由英国管家来解释。
管家使用频率最高的语言是:是的,先生,不,先生,好的,先生。在最简单的是非句里,他们保留最低限度的“主观判断”。而在影片中,史蒂文斯几次面对连珠炮一样不依不饶的直球提问,处于法庭被告一样尴尬而痛苦的位置上。他被父亲质问:你真的认为我不能胜任这工作?被主人的客人质问:法国和布尔什维克缔约,是否会影响货币流通问题呢?他被女人质问:这么多年,您没有话对我说吗?在旅途中,他不得不向陌生人承认,他认识那位“叛国的”达灵顿爵爷。对方一语双关地问:您这次要通往何方呢?您没有犯过错误吗?
这些提问,有的悲伤有的无奈,有的恶意有的无知,有的要求明确的回应,有的要求复杂的解释。但无论哪一种,他都不能轻易回答。按照电影分析家的行话,英国管家“分享多个认同”,像信号接收器一样记取一切,却不负责过滤。在更深的层次上,史蒂文斯认为这些事情无法用问答来解释。不论是身处于中的历史,还是难于面对的爱情。
提问者抛出的常常是垃圾,甚至不愿分类,口袋也不扎好。一场毁灭了千万人的战争结束了,总要有人承担总责,就像扔掉垃圾让我们的家干净整洁一样。战后酒馆里歌舞升平、大谈政治民主的景象,与战前的达灵顿大宅欧洲代表和乐融融的情状如出一辙。当旅馆客人为达令顿老爷“盖棺论定”——“他促成的绥靖政策让我们卷入了战争”,曾亲临“现场”的史蒂文斯想必千言万语煎在心,他所能提供的却只是最无力的辩护:老爷在临终时忏悔了自己的过失。就在这尴尬的时刻,女管家基顿的形象复活在史蒂文斯和观众面前,她提供了另一条道路:
在欧洲局势恶化之前,基顿带来了两个犹太女仆,他们是逃难来的。仆人们为了有个安身之所,拼命地说英语,而主人却礼貌地使用德语,他们的对话成了历史形势的一个有趣的映照(这正是石黑擅长的手段)。而随着德国政客的到来,达灵顿爵士表示再也不能收容这两个女孩了。基顿震惊、伤心又愤怒,她向史蒂文斯诉苦,后者却表示听从主人的安排。“这是老爷的安排,我们能做的都做了。”基顿愤怒地反驳:这是造孽。如果她们离开,我也走。
他俩的尊严观有着根本的不同。他出于职业训练和本能的考虑,也许还怀着一个失去母亲的儿子多年封闭的内心世界,认为保持低调最为重要。他觉得自己懂得老爷的隐忍与无奈,政治的行程是烈焰的行程,选择太少,判断则太难。而她所坚持的只是尊严和简单的伦理事实。她总是坦承自己,能把“我是个胆小鬼”说得义正辞严。如今父亲死了,基顿嫁作他人妇,战争毁了过去的时光,在被问题迎头痛击的时刻,他也许前所未有地理解了她:也许,事情真的没有那么复杂,也许,真的可以像她一样,随心所欲地生活,听从自己的心声。
至此,影片蜕变出了它的真正形态:管家的故事,最终是一个男人的成长故事。不问世事的管家,最喜欢清洁的管家,勇敢地当上了垃圾清理工,去修复那个错误,赎回这段岁月,让历史的坟场和爱情的坟场焕发新生。
他满怀着希望和爱,在餐馆等到了她的出现。电影将情感伦理的全部力量都押在了这里,他是必胜的,却失败了。这一回,不是被自己的心,而是被情节剧式的戏剧性“一枪毙命”:他不知道,就在她出门之前,她分居多年的丈夫前来告诉她,他们的女儿怀孕了,或许他们应该重新开始。
这一次,她所遵循的却是史蒂文斯的路:尊严,和并不简单的事实。影片暗示着,错误不仅在他。过去,她足够积极主动,却跟他一样不知道,“面对本心”是怎么回事。
这一对苦情人在车站坐了一会儿,双方都知道,他们再也不会见面了。车站的灯光亮起来,人们在鼓掌,史蒂文斯忽然愣住了。基顿在一旁笑道:一到夜晚灯亮了,人们就欢呼。史蒂文斯(依然愣着):为什么?基顿:因为据说夜晚才是一天中最值得期待的时光。
在这里,我们看到安东尼和艾玛华彩的演技,听到了他内心破碎的声音,嗅到了她淡若清风的遗憾。在他流畅的、成竹在胸的职业形象下,依然是一颗无措的心灵。下起了雨,他们礼貌地告别,在他送她上车的一刹那,导演对他们分离的手采用了轻微的慢镜。即使是在电影史上那些最动人、丰富和美丽的爱情电影中,《长日留痕》的这个车站长廊和那双依依难舍的手也毫不逊色。
☞从一个独特的角度,石黑和伊沃里成功地探讨了关于责任与尊严的问题。这或许不是最高深的、最极端的问题,却是最困难的问题。非黑即白的简单说教或许无力,却总是搅扰着我们的内心。因此,这是个美丽而流畅的故事,其微妙之处却很难参透,值得一再思索。比如,影片有一个看似很奇怪的情节:心神不宁的达灵顿公爵请史蒂文斯去陪他“为恋爱烦恼的侄子”聊天。管家奉命前去,跟无所事事的小伙子交换了些天气、花朵和蜜蜂之类无关痛痒的话题。这个插曲颇具深意:休•格兰特所饰演的这位侄子在战争爆发后透露了自己的“政治观点”,他早就反对叔叔的做法。然而史蒂文斯的回忆显示出更多的东西:在他们聊着天时,他正在亲情,爱情和世情之中面无表情地受煎熬,那个“失恋的”格兰特总是问,你是不是身体不好呢?
☞在《四个婚礼和一个葬礼》中成名的帅哥休•格兰特对他“之前一段时间拍的电影”颇有微辞:他们以为找个老外写本子,叫上几个英国人来演演,就叫英伦范儿了?
☞显然,格兰特是把哲学家罗兰•巴特称作“刺点”的东西理解成了萌点。其实石黑一雄那颗七窍玲珑心,哪里是要表现管家啊,庄园啊,战争啊?要知道,这个故事是一个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欧洲渡过青少年时期的“移民嬉皮士”写出来的。在那时,青春期的爱欲、反叛与社会政治风潮是捆绑在一起的,谁也无法透析出理性和非理性的分界线在哪里。也许早在那时,一边拼命学习着“比英国人还道地的英语”,一边做着音乐梦,一边又远观着祖国“战后重建”的石黑就已经在幻想着一位管家式的人物,来为搅成一团的家国历史和人生 划清界线了。
我们无法判断史蒂文斯的旅程是否赎回了过去。他伤心地回到达灵顿庄园,继续为美国主人服务。一只鸽子飞进了房间,主仆俩合力引导它飞出窗口,他抬起头,深深地看着它远离。这影片所呈现的人生和历史的哀伤,我们无法仅仅一次就看出全部。它值得隔几年重温一次,一次次觉察到事易时移,在岁月之中迁流、改变的自己的人,会一次次领略到它的好。
一个影迷说,喜欢它可以有一百个理由,也可以不需要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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