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古董的经典语录
一
我叫柴荣,虽然常带着一柄刀,但我其实是个生意人。
这世上最难的事大概就是把别人的钱装到自己的口袋里,尤其是在乱世,尤其是做我这一门交易。
我是卖茶叶的。从古至今,好像人们都认为茶叶商人最为赚钱,像是把几片叶子摘下来就能换来黄金,这么想的其实都是外行人。贩茶的苦,喝茶人是品不出来的。
用我师傅的话说,“三百六十行,你偏偏要走这条路。”
说这话时,他老人家常常翘着他那根枯枝般的小拇指捏着茶缸咕嘟咕嘟往满口黄牙的嘴里灌茶汤,眉毛胡子上上下下地翻着开心的筋斗,一脸惬意。
而我往往只能巴巴地望着他,“师傅,您老人家行行好,人家文人墨客喝茶翘兰花指那是用小杯来品的,哪像您这,您这大钵跟个罐儿似的,都能炖鸡汤了。”
“看你抠抠缩缩那样,为师喝你点儿茶怎么了。”
“老头儿,您喝的可是上好的小龙团,那一饼就是皇上都得小块小块地掰开省着喝,您这一钵下去给全泡了,您当这是下面呢……”
这时候师傅便会从一句“不许叫我老头儿”开始,打着嗝儿说些难懂的话,什么“金钱乃身外之物”“佛家讲究四大皆空”“茶水穿肠过,佛祖心中留”……
是的,我师傅是个老和尚,一个化缘的钵比别人大上好几倍的和尚。他一直不肯告诉我他的法号,说什么“有名即是无名,名号皆空”。而我觉得他是年纪太大,把自己的法号给忘了。
老头儿虽然糊涂,贪吃,刀法却是厉害。
凭着老头儿传我的刀法,这些年我天南地北的走,绿林豪强遇到不少,总能全身而退。
那年,我从杭州购了一批头茬龙井,兜兜转转在四处卖了数月,回到老头儿那里时已是深秋。
没成想老头儿已经不行了,我给他泡了满满一钵茶,他一口也没喝,只是怔怔地看着我,“为师得走了。”
我心里一沉,眼眶红了。
老头儿笑眯眯地摸着我的头,“别难过,生老病死,是人都逃不过这一劫。”他强撑着站起来,拄着拐棍,看着窗外喃喃道:“你也有你的劫。”
老头儿走了,他说是出门转转,但我知道他这一走便不会回来。
他推开门的一刹那,屋外飘开了雪。在我的记忆中,那场雪下了很久,竟日不休。
我在雪地里站着,手里攥着老头儿临走前交给我的一串手珠,红豆的,那抹嫣红暖洋洋的,我的心却冷得打颤。
我并不在意那串红豆,我在意的是老头儿留给我的那句话。
“你使的是刀,刀剑自古难两全,留心用剑的人。”
二没了老头儿,我在这世上便也没了牵挂。刀法越练越纯熟,生意也越做越好,那些年我赚了不少银子,渐渐有了退意。
但有些事似乎是冥冥中的天意,老马常常在熟悉的路上失了蹄,金盆洗手的大侠往往不得善终。就在我决定收手的最后一次生意中,我失手了。
我是在凉州被劫的,那伙人个个身手不凡,组织严密,分工明确,拦道,封路,三车茶,半柱香的功夫被抢得干干净净。
为首的那贼人剑法凌厉,招招要命,以我的刀法竟难以招架。短短十几招,我的胸口就已经被刺了五剑,那致命一剑荡开刀刃直刺我心口时,我猛然想到了老和尚的那句话。
“留心用剑的人。”
老头儿乌鸦嘴啊……我欲哭无泪,闭目等死。
好在那次上天眷顾了我,一场暴风雪平地而起,我看准了时机,把刀甩向了装茶最多的那一车。贼首收回了剑,他身法很快,竟赶在茶叶袋被划破之前就拦下了我的刀,他回过头找我时,风雪已大得让人寸步难行。
我顶着大雪没走出几步便倒在了雪地中。
醒来时,满屋的药味儿刺鼻难闻,我刚一扭头,身上便是刀割一般的痛。
“刚敷的药,别动,贵着呢。”散着药味的腾腾水汽中冒出了一张脸。
真是个美人,天仙一般。
因祸得福?我脑海中飞快地闪过说书人常讲的英雄遇美女,才子逢佳人的故事。我悄悄顺着她的脸蛋往下看了看,月白色长袍氤氲在水汽中,时不时的微微一动,熨帖出躯体若隐若现的圆润轮廓。
可惜当时没有镜子,不然我一定能看到自己有生以来最幸福的微笑。连这一屋子的药味儿都变得馥郁香甜起来,嗯,我想好了,以后咱的孩子就叫柴药。
“把药喝了。”她端来一碗药。
我笑盈盈地一饮而尽,当然苦,但我硬是把脸上被苦得四下逃窜收缩的肌肉皮肤一一摊开,然后露出一个微笑,“有劳姑娘了。”
她拧着眉头,“刚刚你昏迷的时候打死都不肯喝我的药,怎么现在倒跟喝蜂蜜似的这么爽快。”
我嘿嘿讪笑,她一脸狐疑地望着我,“脱衣服吧,你胸口还有一处口子还没缝上。”
脱,脱衣服?谢天谢地,还好这些年跟着老头儿练武练就一身好身材,不过这个时候我还是应该表现出一丝矜持,“姑娘……这也太快了些,我……”
她一掌把我推倒,娴熟地解开扣子。
她伸出双手,春葱般的手指上十片娇红粉蝶般翻飞。然后,她的指尖散出了一缕白烟……等等,白烟?
我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她也在看着我,剪水般的眸子里……眼珠子不见了,还泛着森森白光。
“妈呀,鬼啊!”
三我找到了我想要的镜子。
一人多高的镜子。一五一十地映出了我现在的样子,赤裸上身,双臂环胸,龇着牙花子,蹲在墙角瑟瑟发抖。
镜子里还有一样更让我绝望的东西,一柄挂在床头的剑。
老头儿你还真是……乌鸦嘴啊。
我再次被她扛到了床上,身上伤口全部裂开,汩汩往外冒血,失血过多的我已无力反抗。她取下床头的那柄剑拔出,看了我一眼。
“噌!”
淡蓝色的剑刃划开了皮肤,血是红莹莹的,顺着她的手指滴进了我的嘴里。
一股暖意霎时在四肢百骸漾开,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竟是一口冷气。冷气在半空凝成了几片雪花落在床单上,惊得我打了个嗝,几片雪花吞进肚子里,凉得我一激灵。
“你不用害怕。”她一脸冷漠,但我还是捕捉到了她嘴角偷笑的那绺波纹,“我是雪女,不是什么鬼怪。”
“雪女……”
“你叫我雪瑶就好。”
“雪妖?”
“瑶,瑶!不是妖!”她气鼓鼓地扒拉开我护在胸口的手臂,十指飞快地在我胸口一阵穿梭,那几处剑伤上瞬时爬了一层冰霜,血止住了。
“亏你命大,若不是那些红豆,我可帮不了你。”雪瑶转身给我又端了一碗药。
我龇牙咧嘴地喝了,“红豆?什么红豆?”
雪瑶朝我的腰带努了努嘴。
“啊,你说这个啊。”我解下腰带上挂的一只布兜,“这是我师傅留给我的,他说我常年四处奔波,相思豆有解毒驱虫的作用。”
“相思豆?”雪瑶一怔,“名字真好听。”
“你不知道,没听过王维的那首诗吗,红豆生……”我边说边抓起一把红豆摊在手心。
“啊呀,你别!”雪瑶腾地一下从床边蹦了起来,我手一抖,红豆散落在地上。
接着,我看到了这辈子最神奇的一件事。
四雪瑶嗖的一声从床上窜下去,蹲在了地上,身体偶尔一起一伏,一头长发由黑色渐渐变成了淡蓝,垂在地上,随着她小步小步挪动,在地上拖出了一条霜痕。
“一颗,两颗……”雪瑶嘴里念念有词,一颗一颗地把红豆从地上捡起来,小心翼翼地放进嘴里。一丝不苟,像只在安静觅食的兔子。
“你这……”
“嘘……”她认真地捡起最后一颗红豆,放进嘴里嘎嘣嘎嘣地嚼了,“十七颗。”
我懵了。
雪瑶扶着腰站了起来,“可累死我了。算我求求你,把那袋红豆收起来吧。”
“我这就是普普通通的红豆啊。”我一脸茫然。
“啊呀给你说不清楚,简单讲就是你们人类的先祖跟我们的先祖曾有个约定,只要人类在我们族人面前撒下一把红豆,不管有多少颗,我们都得一颗颗把红豆数清楚,然后吃掉。”雪瑶长袖一挥,收起满地的冰霜,“我就是顺着你落在地上的红豆找到你的,刚好遇到你被人打得落花流水,就顺手把你救了。”
“真的?”
“千真万确啊,那场大风雪就是我唤来的。”
“我是说你会数红豆这事。”我慢慢摊开手掌,手心还剩的一颗红豆顺着掌心的纹路和雪瑶惊恐的目光“咯噔”一声。
红豆落在地上。
“一颗……嘎嘣嘎嘣。”
因为那件事,我在伤势痊愈后又被逼着喝了三天的苦药。
我本来很好奇雪瑶孤身一人在这塞外荒凉地凭什么为生,虽说她会些邪门功夫,但总逃不开柴米油盐。而且她的这间屋子里四处都放着金银首饰,珍珠美玉,她哪儿来的钱?
没过多久谜底揭开了,却是我万万难以想到的。
她是有个职业的,而且经营的买卖比我赚钱得多,她是个风尘女子。
在我盘桓的那些日子里,她几乎每天都会带着一个男人回家,有书生,有士兵,有侠客……她对我从不避讳,每次送走客人后,便会给我讲那个男人的故事。
雪瑶常说:“你们人类真怪,有些事怎么问他都不肯说,可跟他们睡一觉之后他们就什么都愿意跟你说,不但愿意说,还喜欢你听他们说。可惜他们说的那些故事,都不是我想听的。”
每次说到这,雪瑶的目光都会黯淡下去。
“那你想听什么故事?我或许知道。”
“南国,你知道南国吗?我想听南国的故事。”
五“南国……”我若有所思,“你说的南国我倒是知道一个,不过……”
“你等一下。”雪瑶满脸欣喜,端来一小盆瓜子,又给我沏了一壶茶,然后一屁股坐在地上,眼巴巴地望着我。
我不好意思起来,挠了挠头,“其实我也不是很确定,毕竟谁都听过那句诗。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我本以为她会失望,没成想雪瑶却更加激动起来,“南国……红豆,一定是的,一定是的。你快带我过去。”
“去哪?”
“南国呀,就是你刚刚念的那句话里的南国。”
我起身去书桌上取了一本《全唐诗》翻开,“喏,这看。这首诗里说的南国其实就是南方,你真要去我带上你就是了。”
“雪瑶你真该多读读书了。”我刚想嘲笑她几句,可看到她失望的样子下面的话却说不出口了。
“南方?那儿也像这里终年大雪吗?”
我摇了摇头,“南方很少有雪,很多地方常年四季如春,鸟语花香,暖风醉人,可美了。还有很多好吃的,我带你去吃……”
雪瑶神色黯然地转过了身子,“那我去不了了,雪女离开风雪是会死的。”
我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只听得到窗外的风雪声和烹茶的柴火间或的几声噼啪脆响。
“我讲给你听!”我打起精神,端起茶杯润了润嗓子,“南国的春天是最美的,二月的杏花,三月的桃花,四月的牡丹……”
我眉飞色舞地给她讲述着这些年我见过的美景,而奇迹也就在我说完那句“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后发生了。
地板下传来嘎吱嘎吱的声音,像是得到了某种神谕,地板上冒出了青色的草,嫩黄的春笋,五颜六色的花卉在片刻间爬满了整间屋子。
满屋春色。
雪瑶惊呆了,凑过鼻子一朵一朵花地嗅过去,脸上飞起了一团红霞。
她忽然转过身看着我,像是想到了什么,“给我看看你的杯子。”
“杯子?”我一愣,目光落在手里的那茶盏上,“啊,这是……”
原本乌青色的杯子在我手里泛着清亮的蓝光,我从未见过那样纯粹的蓝色,就像是……
“雨过天青云破处,雨过天青云破处……”雪瑶反复说着这句话,“原来传说是真的。”
“传说?”
雪瑶伸出手指在杯子上轻轻一点。杯中的那片蓝光倏然间向外溢出,瞬时充满了整个空间,在屋顶形成了一片湛蓝无云的天空。
雪瑶轻轻把杯子揣进怀里,“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六我跟着雪瑶穿梭在连绵的雪山中,路上雪瑶跟我讲了她的身世。
虽说我早猜到了她身份绝不会平凡,但我万万想不到她竟会是个公主。
南国的公主。
雪瑶说,在神与人之间还有一些种族,这些种族负责人间的物候,风雨雷电,霜雪晴明。南国就是掌管风霜雨雪一族,长久以来,南国族人各司其职,虽说为了避免被人类察视为妖魅需要终年四处奔波迁徙,日子却也算平平淡淡。
“那时候人类已经对我们南国一族有所察觉,他们视我为妖魔,佛道两门更是派出了无数高手四处寻访我们族人的踪迹,那场争端中我们族人死伤过半。为了族人,父皇在这片大山中结护国阵,把雪国封藏在其中,他把自己深埋在万年的冰雪中,用自己的肉身做了这个阵的阵眼,阵眼不破,人类就永远无法找到我们。”
“直到哥哥背叛了我们。”雪瑶脸上闪过一丝痛苦,“他为了求所谓的大道,勾结外敌,带着他们找到了父皇的位置……南国在一夜之间覆灭。”
“你知道吗?”雪瑶轻声道,“我以前并不是雪女,哥哥专司风雪,我负责落雨。他走后,我才接过了他的事。我不喜欢雪,太凉了。”
在一间古寺前,雪停了。
雪瑶领着我进了寺门,寺中光景破落颓败,一位老人推门迎接了我们,见到雪瑶,他拜倒在地,“公主。”
雪瑶满脸兴奋,“年爷爷,我找到那个人了,找到了,我们可以回家了。”
那个被称作年爷爷的老人一愣,目光绕过雪瑶的肩膀停在我的身上,示意让我过去。
他从雪瑶手里接过那只杯子放在我的手掌上,对着杯子不知念了句什么,我的掌心一热,一股热流顺着我的手流入杯中,杯子颤巍巍地一抖,一条小白龙从杯底冲出,在我眼前一闪而过。
“你看,我说的没错吧。”雪瑶得意万分。
年爷爷不说话,只是呵呵地笑。
“你们这是……”
年爷爷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你以后是要做皇帝的。”
七“皇帝?我?”
“瑶儿,去帮年爷爷烧一壶水来,我跟这位柴少侠说说话。”年爷爷拉着我的手进了屋子。
确认雪瑶走远后,他忽然对我跪了下来,“柴少侠,请你务必帮老朽一个忙。”
“年老,您这是……”
“瑶儿的身世她想必已经跟你说了,南国覆灭后,族中中剩的那些老弱病残也都一个个去了。这些年来,瑶儿始终走不出那个阴影,一心想着能恢复南国当年的样子。她做的事你看到了吧,在你们人类眼中,她应该是属于那种为世人不齿的青楼女子。”
“我没有……”
年爷爷摇了摇头,“你从没有因此而瞧不起她,这我能看出来。但你可曾想过,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默然。
“一方面,她是在打听南国的消息,另一方面是因为那个传说。”
“传说?”
年爷爷叹了口气,“在我们南国有个古老的传说,据说是我们的建国先祖留下的,讲的是如果有朝一日南国覆灭,只要找到那个能开启雨过天青杯的人,南国就能回来。”
我看了一眼在我手中隐隐发亮的杯子,隐约意识到了什么,“我该怎么做?”
“你什么也做不了,回去吧。”年爷爷神情萧索。
“我可以帮她。”
年爷爷摇了摇头,“谁也帮不了她。如果我告诉你要想换回曾经的南国,需要折耗你大半生的阳寿,你还愿意帮她吗?”
我咬着牙,“我愿意。”
年爷爷苦笑,“你不用急着回答我,怪我没跟你说清楚。在这世上,能开启我南国雨过天青杯的只有一国的君王。你现在还不是,但你以后会是,有数不尽的荣华富贵,后宫佳丽在未来等着你,这样,你还愿意吗?”
我一怔,那条盘旋在杯底的小白龙忽然抬起头深深地凝视着我,我吸了一口气,“她救过我的命,我愿意。”
年爷爷脸上闪过一丝惊讶,他转身背对我,“那如果我告诉你,即便是你牺牲阳寿,也换不回南国呢?”
“什么!可是传说……”
“传说是真的,也不是真的。你当真以为一个小小的杯子就能让时空逆转吗,那个杯子带不回南国,带回的只是昔日南国的幻境而已啊。失去的就是失去了,永远不会回来。当年南国覆灭,我不愿那孩子终日沉沦在痛苦之中,只好跟她讲了这个传说,但我只跟她说了一半。我本想瑶儿永远都不可能遇到一个能开启雨过天青杯的人,即使找到了,人类的皇帝也怎么都不会答应为一个世人眼中妖孽折耗自己的阳寿。虽说是骗了她,却能让她心怀希望地好好活下去。谁知道她竟遇上了你……天意弄人呐,所以你走吧,盼你以后做了皇帝能念及瑶儿,留我南国最后一支香火。”
“咣当”
屋门被一阵冷风吹开,雪瑶呆立在门口,“原来……南国真的回不来了。”
一股热血涌进我的胸腔,接着,我做出了这一生最重要的一个决定:
“我愿意。即使是只能换回南国的残影,我也愿意!”
八总的来说,我应该算是个好人吧。
或者说,用老头儿的话来讲,是个傻好人。
譬如,我在卖茶叶给那些生活不如意的人时,他们买的是下等茶,我会给他们盛上等茶,盛满之后还要多给一勺, 我跟他们说这叫“无商不尖”,虽然他们还是会在背后偷偷检查茶里是不是被掺了杂草,说我是傻子。譬如说我在买菜时总找那些年迈的菜农,买走他们皱巴巴的菜叶,然后假装不知地多给他们几文钱,虽然他们也会小声嘀咕说我这个人脑子不好使。
但我还是会这么做,因为我始终觉得有些事的坚持没有错。
就像此刻的我,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身体里有无数闪着光亮的,繁星样的东西不断涌出,在半空划出一条银河,落进那只杯子里。
我知道那是我的阳寿,是挺遗憾的,但我不犹豫。
因为有样比这个更美好的东西就发生在我的眼前,眼前的姑娘正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只杯子里不断涌出的画面,她脸上那份欣喜的表情是我看过的最美的风景。
……
“魔族余孽!”
我听到那声怒斥时,一柄巨大的剑正以一种摧枯拉朽的气势劈开屋外的风雪。剑光的后面,一群僧侣,道士正迅速向这里冲来。
雪瑶对外面发生的一切毫无察觉,仍沉浸在雨过天青杯造出的幻境中。
年爷爷睚眦欲裂,“偏偏在这个时候!”他衣衫一鼓,冲出屋外。
那伙人的道行极高,万丈光芒下,年爷爷像一只朔风中破旧的纸鸢被肆意撕扯。
反正剩不了几年可活了,我一咬牙,拔出了背后的刀。
那一战的细节我已经记不清了,我只记得我的身体四周环绕着无数亮晶晶的星光,而在我拔出刀的那一瞬,天空中划过了一道惊雷。
他们说那是天子之怒。
但那一战我还是输了,我砍得精疲力竭,刀刃豁了无数口子。
就在那柄巨剑向着我斩落时,我借着剑刃的反光看到了朝我拼命冲来雪瑶,她是飞着来的,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她飞行的样子,衣衫翩翩,分明是个仙子。
我心中很抱歉,本来今天是她跟南国团聚的日子,我却让她流了泪。
九巨剑斩落。
一股大力震得我寒毛耸立,我一抬头,我的刀正握在另一个人的手里。
“老,老头儿?”
“哥哥?”
我跟雪瑶同时发出一声惊呼。我差点儿以为自己看错了,老头儿不知在哪儿找了个化妆师,戴了一头假发,胡子也剃了,要不是那一口标志性的黄牙我差点儿没认出他来。
可是,老头儿怎么成了雪瑶的哥哥?不容我细想,那柄巨剑再次砸下,老头儿僧袍一卷,裹起一阵巨大的雪浪向前奔袭。同时,一阵狂风卷起,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人已被卷入风暴之中。
那阵风带着我们飞了很远,等我苏醒过来时天已经黑了。我刚想说话,嘴里却被什么东西塞得满满当当,满嘴都是酸甜味儿,伸手一摸,竟是几串糖葫芦。
“雪爷爷,他醒了。”几个孩童见我起身,纷纷跑开。
“柴少侠……”雪瑶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我身旁,她低着头,“我想跟你说说话。”不等我答应,她便牵住了我的手走到了不远处的山崖上。她的手又软又凉,却又有种说不出的暖意。
握在手里就像是握住了一团春日里绵密的暮雪。
“那个人……就是你提到的师父?”雪瑶轻声问。
我点了点头。
她抬头看向天边一轮圆月,“他就是我的那个哥哥。”
“可是……”我心中有千般疑惑。
“原来我一直都错怪他了。”雪瑶幽幽地说,“当年他在南国最危急的时刻不告而别,没过多久追兵就到了,我一直以为是他背叛了南国。直到我走进雨过天青杯的幻境,我看到了那日南国覆灭的场景,那天艳阳高照,可忽然就下起了雪,那些追兵是被那场艳阳雪带来的……”
我心中一凉。
“晴天怎么可能下雪……”雪瑶惨然一笑,“南国负责下雪的人离开了,执掌风雪的担子落到了公主的身上,那个从小就喜欢雪的公主开心极了,兴奋极了,于是她迫不及待地用尽全身的法术下起了一场晴天大雪……是我,南国覆灭的罪魁祸首是我啊……”
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就在我恍惚间,雪瑶朝身前的万丈悬崖纵身一跃。
十“傻姑娘!”
一团红云在我面前一闪而过,没入眼前的深渊中,片刻后,红云裹着雪瑶落重新回到山崖上。
老头儿一身红袈裟,气喘吁吁地瞪了我一眼,“没一个让人省心的。”
经历了这些,雪瑶终于忍不住放声痛哭,“是我害死了他们……荣婆婆,李将军,小飞儿……”
老头儿吭哧吭哧地在一旁坐下,“你当真以为南国的覆灭是你那场大雪引起的?”
雪瑶一愣。
“他们是心甘情愿赴死的。”,老头儿从地上拔了根草叼在嘴里,“父皇布下的那个护国阵法是有缺陷的,人类早晚会寻到我们的踪迹。他计划好了一切,让我带着南国的那些孩子离开,他和南国的那帮老臣留下,他知道你肯定不愿意走,就让年爷爷护着你。要说难过,哥哥比你更难过,我多想当时是我留下跟那些人死战到底啊……做梦都想!”
说话间,老头儿的眉宇间闪过一丝我从未看过的锐气,那是一股他这个年纪不该有的锐气。
“行啦,别看啦,要不是因为这个,为师现在可比你帅得多。”老头儿见我盯着他的脸,嘿嘿一笑,从怀里掏出那只从不离身的大钵。
他轻轻拍打着那只钵,笑容里有几分掩不住的憾色,接着他面色一凛,手掌轻轻一推,那只钵悬在半空,发生在我眼前的场景既熟悉又陌生。
老头儿闭着眼睛坐在地上,无数亮闪闪的,繁星般的亮光从老头儿的身上涌入那只钵中,一条小白龙在中间盘旋缠绕。
“老头儿?原来你也……”
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老头儿这么大的年纪会是雪瑶的哥哥,应该说是看起来这么大的年纪。
那只钵映照出的幻境中,老头儿缓步来到一座阁楼中,那楼中只有一种东西——书,数不尽的书,一卷一卷,浩如烟海。老头颤颤巍巍踩着扶梯在一座书架的最上层翻开一本,一页页看完,放回去,又打开第二本,又看完,又放回。
打开第三本时,他眼中闪过精光。
“找到了!”老头儿从幻境中退出,颤巍巍地扶着我的手,急切地从怀中掏出纸笔,迅速地在纸上写着一些我看不懂的文字。
“这是……护国阵!”雪瑶在抬头的一瞬忽然怔住了,像是看到了什么极为可怕的东西。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老头儿奋笔疾书,仓促间,他的假发歪在一旁,满头白发漏出了几绺。
老头儿感觉到了我们的目光,动作一顿,“操劳过度,嘿嘿……操劳过度。”他手忙脚乱地去整那顶假发,却没抓稳,被风远远刮跑了。
白发倾泻而出。
老头儿看起来比之前更老了。
“也不知哪个老前辈,把那护国阵全本藏那么深,怪不得父皇只能看残本呢,这些年可把我找苦了。”老头儿嘻嘻哈哈地龇着他那一口大黄牙,“要不是……”
没等他说完,远方便传来的一声惊雷般的轰鸣声。
老头儿淡淡地看了我一眼,“还能打吗?”
我扭了扭脖子。
“干!”
十一就在我说那个“干”的一瞬,一个巨大的透明金钟从天而落,将我罩住。
老头儿双手在胸前变换着各种手势,随着他的动作,四周连绵的山脉也在不断地升腾,沉落,开裂,一座巨大的城楼缓缓在我眼前升起。
我在城楼下,老头儿跟雪瑶在城楼上。
“这是……”雪瑶怔怔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护国阵,哥哥你!”
老头儿的嘴角开始渗出血,面如洒金,“别过来了,阵法一旦开启就不能回头。那些孩子我已经都安顿在城里,瑶儿,你要记住,从今天起你不再是公主,而是我南国的君王,你要肩负保卫南国的责任,带着他们,好好活下去。”
雪瑶泪流满面,“哥哥,你骗瑶儿的是不是,瑶儿长大了 ,你骗不了瑶儿……”
“傻孩子……”老头儿缓缓伸出手去擦瑶儿脸上的泪。
一个简单的动作却无比艰难,我知道那个阵法已经开始在吞噬他的肉身了。
远处,追兵蜂拥而至。
我多希望那天站在城楼上的人是我啊,那样我就能跟我的师傅,或者说,我的兄弟一起并肩厮杀了,就能共同用生命守护他的妹妹,或者说,我的心上人了……
可惜,人这辈子没那么多如果。
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一切的发生,即便是看着,也足以让这冰天雪地里的凉血沸腾。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老头儿真正意义上的出手,他只是在地上轻轻一踏,瑶儿身上的长剑就出了鞘。那柄剑在半空中陡然分裂开,化作数十柄,数百柄,数千柄,数万柄剑。
老头口子轻轻吐了一句,“南国风雨,落。”
千万剑雨落满了城楼。
我第一次看到老头儿出手时,千万剑雨落城楼。城楼上,一个白衣姑娘看着我,眸子在月光下莹莹闪耀,雪花簌簌落,泪婆娑。
然后,雪瑶向前一跃,衣衫在半空中猎猎舞动,朝着我的方向飞来。
老头儿的阵法已经开始收缩,四周的群山,草木,一一被隐没在漫天风雪中。
我当然想带着她离开,当然不愿意她随着这座南国的城池一起消隐,成为漫天飞雪里的一个秘密,从此尘世不见。
可我知道我不能。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从腰间解下那只装满红豆的布袋,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甩向那城楼之上。
嫣红的红豆随着风雪,成为了那座城楼上一片红云,像晚霞。
晚霞滴落,雪瑶蹲下身子。
“一颗,两颗……”
十二后来,我做过很多事,参军,拜将,不久,我的养父做了皇上,国号大周。
再后来,我的养父病逝,我成为了皇帝。
我自知时日无多,定下了十年开拓天下,十年休养生息,十年太平人间的宏图大志。
宫墙深深,自古皇帝似乎都会在这宫墙之内运维天下,然后度过一生。我却不愿如此,每日看着那满朝文武尔虞我诈,忠者,奸者,顺我者,逆我者,我都不在乎。我知道我的心不在这里。
我要去北方。
我当然知道,在那个阵法下,我在也寻不到南国了。
但我总是想去看看。
那是我即位的第二年,天下大旱,我招来钦天监。他卜了一卦,说有妖人作祟。
我心中隐隐不安,没过多久,有密探跟我讲,说有高僧在北方降服了一只妖孽。我下令彻查。
“陛下,那只妖孽已乱了心智,竟说自己与陛下有故交。在下见到她时她已说不出话来,在下为保万无一失,便说你若当真认识陛下就把他的名讳写下,我交与陛下定夺,那妖人却写来写去都只有那一句红豆生南国……”
红豆生南国……我陡然明白了雪瑶为什么明明有《全唐诗》却不知道红豆生南国这句诗,因为她根本就不识字啊……
我浑身发抖,“她现在何处?”
“那妖人肆意攀扯圣上已是大罪,臣已交由佛门高僧处置。那些僧人跟我讲,这只妖孽妖气太重,留在人间必为大祸,为了超度它已召集各地佛门,以天下寺院,佛像,法器等佛门圣物为根基,汇聚这九州万方的佛门气脉祭起了周天普度大阵,用不了多久便能灭此妖于世间了。”
我心如刀绞,“传旨。”
他一愣。
“灭佛!”
我的一道圣旨,毁尽天下寺庙参与普度大阵者三万三百三十六座,佛塔铜塑无数,僧尼还俗万人。他们跟我说,散落各处的寺庙中有极少一部分似乎并没有参与普度大阵,反而是在隐隐与那大阵相抗。
他们还说那些寺庙里的僧人很奇怪,他们手中的念珠不是寻常的菩提子,而是红豆,那些寺庙还有个共同点,都在供奉着同一位大师。
我问他们那个大师叫什么名字,法号是什么?
他们说,那个大师似乎没有法号,只听说每次都会在一场大雪中捧着一只很大的钵来讲经说法……
十三灭佛令下了没多久,天上竟下起了大雪。
那时正值三伏,雪没等落地便化成了水,解了那场百年难见的大旱。
人们都说那是老天爷怜悯世人。
我摸着那从天而落的救命雪水,心却死了。
祭天前,负责烧瓷的大臣问我要烧什么样式的瓷器,我下意识回了一句:“雨过天青,云开雾散。”
他们集结了全国最好的工匠,瓷器烧好了,个个精美绝伦,我却都不满意,毁了再烧,烧了再毁,我想要的那个样子到最后都没有烧出来。
那次之后,我便虚弱了很多。
显德六年,我自知天命将至,再次御驾北征,途中,一场大雪封了路。
那时的我已病入膏肓,看着那场漫天的飞雪,我不顾阻拦地走进雪中,在雪中我好像看到了一个女孩子,衣衫翩翩,在雪中起舞。
我从怀中小心翼翼地把那只从不离身的雨过天青杯拿出,放在地上。
可那漫天的大雪却像是有意在躲着那只杯子,一片都没落进去。
我缓缓坐在地上,从手腕上解下了老头儿留给我的那串红豆手链,扯断,红豆顺着我掌心的纹路一颗颗滚入杯中。
仿佛受到了某种感召。
有那么一瞬间,我仿佛看到了飞舞的雪花在空中停了一下,然后温柔地飘落到杯中,覆在那一颗颗红豆上。
一片,两片……
后记《周书》载,后周显德元年正月,太祖郭威驾崩,柴荣即位大周,是为周世宗。同年三月,世宗御驾北伐,力挫契丹。显德二年,世宗灭佛,废寺院凡三万三百三十六,僧尼系籍者六万一千二百人,佛像无算。显德六年一月,世宗再度北伐,王旗到处无不俯首,兵不血刃连收三关三州,兵至幽州时,世宗遇疾。同年六月,柴荣驾崩,终年三十九岁。柴世宗在位不到六年便英年早逝。在位期间文治武功,取秦陇,平淮右,复三关,威震夷夏,无偏无党,王道荡荡,史称“五代第一明君”。柴世宗在位期间,曾烧造过一种绝世美瓷,世称柴窑。明代洪武时曹昭所著《格古要论·古窑器论》记载:“柴窑器,出北地河南郑州。世传周世宋柴氏时所烧者,故谓之柴窑。天色青,滋润细腻,有细纹,多是粗黄土足,近世少见。”清人朱琰《陶说》载,柴世宗时烧者,故曰柴窑。当时亦称御窑,入宋始以柴窑别之。相传当日请器式,世宗批其状曰:“雨过天青云破处,者般颜色作将来。”据传,柴瓷青如天,明如镜,薄如纸,声如磬,但关于柴窑的记载只零星见于历代书文与传说中,在中国历史中已雪藏千年。柴窑至今都未被发现,尽管如此,仍被誉为诸窑之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