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文夫经典语录
陆文夫（1928〜2005)，当代著名作家，江苏泰兴县人。历任江苏省作家协会主席，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主要作品有中篇小说《美食家》、《井》和短篇小说《小贩世家》、《围墙》等。 李白有诗曰：“我醉君复乐，陶然共忘机。”陆文夫认为，饮酒的最高境界是求得陶然忘机。 陶然，就是快乐;忘机，就是忘掉俗世中的机巧，利害得失。他说:“陶然忘机乃是一种舒畅、快乐、怡然自得、忘却尘俗的境界，在生活里扑腾的人能有此种片刻的享受，那是多么的美妙而又难能可贵!”别人喝酒总是要找个借口，接风，送别，庆祝……陆文夫与好友高晓声、叶至诚、林斤澜、汪曾祺等人坐在一起饮酒时，什么也不说，只是为了喝酒取乐。 无愁可浇，无喜可庆，也没有什么既定的话要说;从不谈论文章，更无要事相托，谈的多是些什么种菜、采茶、捕鱼、摸虾、烧饭，东一榔头西一棒，随便提及，没头没尾。汪曾祺听不懂高晓声的常州话，陆文夫听不大懂林斤澜的浙江音，这都不打紧，因为弄到后来谁也听不清谁讲了些什么，也不想去弄懂谁讲了些什么。 没有干杯，从不劝酒，酒瓶放在桌子上，想喝就喝;不想用酒来联络感情，更不想趁酒酣耳热之际得到什么许可;没有什么目的，只求一种境界：云里雾里，陶然忘机(《做鬼亦陶然》）。这是一种不设防的率性而为的饮酒，是压抑在脑海深处的潜意识“魔鬼”风暴般的释放，更是对俗世中扭曲灵魂的一种调节与校正。 他们从饮酒中获得的价值并不比在俗世中获得的少。人能够忘记俗世的纠缠有三种办法:一是彻底的忘记，那就是死亡;再是暂时的忘记:一是睡着了，二是饮酒致醉。陶然忘机，陆文夫选择了三种忘记中能给人带来快乐的一种:那就是饮酒。 说起陆文夫的饮酒史，那真是老资格了。 据他写的《壶中日月》一文可知，他在十二三岁时便能饮酒。他从小生活在产名酒“猪和酒”的泰兴县，每到冬季，村子里的酒坊开始产酒，大人小孩围在淌酒的烧锅旁，时不时地偷喝几口，陆文夫也参与其中。一次姨表姐结婚回门，在酒宴上，他与对方“酒鬼”连干三大杯，居然面不改色，熬到终席。 下席后酣醉三小时，是不丢脸的“文醉”。后来他父亲说，一个人要想在社会上做点事情，需有四戒:戒烟（鸦片烟）、戒赌、戒嫖、戒酒。四者湎其一，定无出息。此后，陆文夫总想有点出息，便不再喝酒了，偶尔喝一次也只喝低度的黄酒。 其实，饮酒也常与人的处境、心情有关。 陆文夫在29岁时被打成“右派”。那一年过国庆节，大街上充满了欢乐的气氛，却不许他回家，写检查，接受批判，惶惶不可终日。缩身于斗室之中，一时百感交集:陆文夫心想，反正没有什么出息了，不如买点酒喝。从此，一发而不可收拾。 这段时日，陆文夫饮酒只是为了“浇愁”。 他的感受是“借酒浇愁愁将息，痛饮小醉，泪两行，长叹息，昏昏然，茫茫然，往事如烟，飘忽不定，若隐若现。世间事，人负我，我负人，何必何必！三杯两盏六十四度，却也能敌那晚来风急”。与二三知己对饮，酒入愁肠，顿生豪情，口出狂言，倒霉的事都忘了，检讨过的事也不认账了……酒似乎给了他不可一世的巨大能量，仿佛成为大战风车的唐•吉诃德。 从这点看，酒的确可以调节失衡抑郁的心灵。 到了1958年“大跃进”时，酒却成了陆文夫“解乏”的妙药。他在一个工厂做车工，连着几个月打夜工，动辄三天两夜不睡觉，这时已顾不上愁了，最大的要求是睡觉。人站在转动的车床前，眼皮上像坠着石头，脚下的土地在往下沉、沉……突然一下，惊醒过来，然后再沉、沉……陆文夫解决这种困乏的办法是，乘午夜吃饭时买一瓶粮食白酒藏在口袋里，躲在食堂的角落里偷偷地喝。 夜餐是一碗面条，没有菜，吃一口面条，喝一口酒，有时候，为了加快速度，不引人注意，便把酒倒在面条里，一同进肚。之后，进入车间，便添了几分精神，而且浑身暖和，虽然有点晕晕乎乎，但这种晕乎是酒意而非睡意;眼睛有点蒙昽，但是眼皮上没有系石头的感觉，耳朵也特别尖灵。 陆文夫感谢这二两五一瓶的好酒使他熬过漫漫长夜，迎来第二天的黎明，酒，没有使他倒在车床上。酒可驱眠，这是酒入肚中的“化出”作用;酒还可以催眠，这是酒入肚中的“化进”作用。1964年，陆文夫又入另册，被下放到江苏江陵李家生产队劳动。由于担泥筑坝修田，劳累过度，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百感丛生，难以入睡。 当时正值“四清”，实行“三同”，不许吃肉。随它去吧，暂且向鲁智深学习，为了解决睡眠问题，便趁天色昏暗之际，悄悄到小镇敲开店门，急买白酒半斤，兔肉四两，必须在不到二里路的行程中把酒喝完，把肉啖尽。陆文夫对“夹缝”中的这点儿快乐感到非常欣慰。他写道:“仰头，引颈，竖瓶，将进酒，见满天星斗，时有流星;低头啖肉，看路，闻草虫唧唧，或有蛙声。 虽无明月可邀，却有天地作陪，万幸，万幸!”当然，回到宿舍，倒头便睡，梦里不知身是客，一夜沉睡到天明。 20世纪80年代，陆文夫的“右派”帽子摘掉了，生活水平步步提高，他又开始拿起笔杆子写小说了，心情也开始好起来了。于是饮酒也发展到第三个阶段:饮酒产生混合效应，其作用是全方位，多功能。 以酒解忧，助兴，驱眠，催眠，解乏，无所不在，无所不能。“今日天气大好，久雨放晴，草塘水满，彩蝶纷飞，如此良辰美景岂能无酒？今日阴天四合，风急雨冷，夜来独伴孤灯，无酒难到天明;有朋自远方来，喜出望外，痛饮;无人登门，孑然一身，该饮;今日家中菜好，无酒枉对佳肴;今日无啥可吃，菜不够，酒来凑，君子在酒不在菜也……呜呼，此时饮酒实际上已经不是为了什么，就是为了饮酒”。 只要想喝，理由可以无数。 “文革”十年动乱，陆文夫一家下放到黄海之滨，给他留下最深印象的不是艰难困苦，而是有关酒的回忆:在那个荒诞的年代，人世间突然涌出大批酒徒，连最规矩、最严谨，烟酒不沾的铁甲卫士也在小酒店里喝得面红耳赤，晃荡过市。人们在无奈中活着。 “算啦，不如买点儿酒来喝喝吧”。有时三五酒友相约，今日到我家，明日到他家，不畏道路崎岖，拎着自行车可以从独木桥上走过去;不怕大河拦阻，脱下衣服顶在头上游向彼岸。真乃酒壮英雄胆。喝醉了倒在黄沙公路上，仰天而卧，路人围观，掩嘴而过。这时竟想出唐人诗句来了:“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当时最大的遗憾是买不到酒，特别是好酒。常喝的是那种用地瓜干酿造的劣酒，俗名大头瘟，一喝头就昏，能喝到一瓶优质的双沟酒，简直视如玉液琼楽。一举粉碎“四人帮”之后，中国人在一周之间几乎把所有酒店的酒都喝得光光的。陆文夫从“酒壶”中走出，提笔为文，开始小说创作。 “照理说，而今而后应当戒酒，才能有点出息。迟了！酒入膏肓，迷途难返，这半生颠沛流离，荣辱沉浮，都不曾离开过酒。没有菜时，可以把酒倒进面碗，没有好酒时，照样把大头瘟喝下去，今日躬逢盛宴，美酒佳肴当前，不喝有碍人情，有违天理，喝下去吧，你还等什么呢?”这就是那个活得本真又有个性的陆文夫。 陆文夫总结自己的一生:从1957年喝到1990年，从29岁喝到62岁，整整33年的岁月从壶中漏掉了。晚年，家人劝说陆文夫少饮酒，可是每次与朋友相聚，总是喝得踉踉跄跄地摇回来，不知昨夜身置何处。特别是熟识的酒友去逝，给家里人造成一种恐怖气氛，一看到陆文夫饮酒，就像看见他喝“敌敌畏”差不 多。 人间事总要走向它的反面，医生向陆文夫出示黄牌了： “你要命还是要酒?” “我……我想，不要命不行，还有小说没有写完;不要酒也不行，活着就少了点情趣:我要命也要酒。” “不行，鱼和熊掌不可兼得，二者必取其一。” “且慢，我们来点儿中庸之道。 酒，少喝点儿;命，少要点儿。如果能活80岁的话，75岁就行了，那五年反正也写不了小说，不如拿来换酒喝。” 医生笑了：“果真如此，或可两全，从今以后，白酒不得超过一两五，黄酒不得超过三两，啤酒算作饮料，但也不能把一瓶都喝下去。”结果没隔几天，陆文夫碰到一位多年不见的酒友，又喝得昏昏糊糊，早已超过医生告诫的一两五。 陆文夫是性情中人，他好的就是那一口，顺其自然，酒入肚内，自己感到舒服快乐就足够了。遥想无尽的未来，人真正感到舒服快乐的日子能有几天呢！ 人固有一死，死的原因会多种多样，因饮酒而死亡的人有，但从人类总死亡率中算计，并不高位。令陆文夫感到奇怪的是，喝酒的人死了都被认为是饮酒过多，即使已经戒酒多年，也被认为是过去多喝了点酒。 其实，不喝酒的人也要死，他还没有见到哪个国家有过统计，说喝酒人的死亡率要比不喝酒的人高些。相反，最近到处转载了一条消息，说是爱喝葡萄酒的法国人，死于心血管病的人比不爱喝葡萄酒的美国人少。他不相信喝酒对身体有什么坏处，也不相信喝酒对身体有什么好处，主要是看你怎么喝，喝什么。 喝得陶然忘机是一种享受，喝得烂醉如泥是一种痛苦（《做鬼亦陶然》）。看来，陆文夫饮酒，追求的不是酒对身体有好处还是有坏处，他求的是酒对人精神的调节。在这一点上和王蒙的观点一样:酒，主要是满足精神需求的。特别是要达到“陶然忘机”的境界，在人类创造的所有饮品中，非酒莫属。 陆文夫认为，“喝优质酒舒畅，喝劣麵头疼，喝假酒送命。如果不喝假酒，不喝劣酒，不酗酒，那么，酒和死亡就没有太多的联系。相反，酒和生，和生活的丰富多彩倒是不可分割的。纵观上下五千年，那酒造成了多少历史的转折，造成了多少千秋佳话，壮怀激烈！文学岂能无酒”。 他举例，如果把《唐诗三百首》拿来，见“酒”就删，试问还有几首是可以存在的。《红楼梦》中如果不写各式各样酒宴，那书就没法读下去。李白的酒名比诗名大，“太白遗风”深人人心。笔者以为，李白的酒名大，首先因为他是一位伟大的诗人，这才将他的饮酒抬举到了“酒仙”的位置。 普通人若如李白饮酒，而不会吟诗，那么最多只能算个“酒鬼”，别人也不会抬举吹捧他。 陆文夫还在《屋后的酒店》一文中谈到“堂吃”饮酒的乐趣:“我更爱另一种饮酒的场所，那不是酒店，是所谓的‘堂吃’。”就是在店堂的后面放一张桌子，你沽了酒以后可以坐在那里慢饮，没人为你服务，也没有人管你，自便。 桌子就放在临河的窗子口，一二知己，沽点酒，买点酱鸭、熏鱼、兰花豆之类的下酒物，临河凭栏，小酌细谈，这里没有酒店的喧闹和那种使人难以忍受的乌烟瘴气。 一人独饮也很有趣，可以看着窗下的小船一艘艘咿咿呀呀地摇过去。特别是在大雪纷飞的时候，路行无人，时近黄昏，用蒙昽的醉眼看迷蒙的世界。 美酒、人生、天地，莽莽苍苍有遁世之意，此时此地畅饮，可以进入酒仙的行列。陆文夫所描绘的这种饮酒场面充满了诗情画意，使人读之，欲罢不能，心向往之，实在是人生中美的享受！陆文夫人已去矣。我不知他的离去是否与酒有关，可是，他对酒的理解是独特的、深刻的。 人生各有自己的乐趣，失掉自己的乐趣，那就是一种郁闷，会从郁闷中憋出病来，甚至成为不治之症。死了，或早死了，你也去怪酒吗？陆文夫嗜酒，这正是他的乐趣所在，人为地剥夺这种乐趣，你敢断言，他会比喝酒活得更长寿吗？因此，饮酒与人的健康长寿有关系，也可说没关系，这要看你怎么饮，饮多少。 所以，在陆文夫看来，饮酒求的是“陶然忘机”，这是一种饮酒的境界，也是陆文夫渴望饮酒的目的，只要能够满足这种精神境界的需求，他就无怨无悔，即使“做鬼亦陶然”。这种“陶然”的境界也是长期修炼的结果。作家张洁评价陆文夫饮酒说:“只觉得喝酒的朋友中唯陆文夫兄的酒，喝得十分练达，有板有眼。 好像酒是他的知交。他的饮酒，不过是与老友叙谈而已。他一路浅斟慢酌，只喝到将醉未醉的时分，将一双被皱纹密密圈住的笑眼，不惊不怪地对准这疯疯癫癫的世界，也许这就是品位极高的酒道了？”(《醉也难不醉也难》）醉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我想，只有陆文夫这类人才有可能对这副对联体会得最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