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虎经典语录
如何评价导演管虎,这个问题太大,只能说挂一漏万,大致聊聊。
管虎身高有一米九,是导演中少见的大高个,走在人群颇有鹤立鸡群的感觉。但假若参加讨论或者采访,他会不留痕迹的将姿态压低,或者选个相对矮一些的座位。据他某次私下的解释,是不喜欢谈话时俯视对方的感觉。日常生活中,俯视或者仰视会因人自身不可避免,但既然好好说话,最好平视。但本质上,他是个风格锐利的导演,敢于尝试多元的表现手法,聚焦被忽视被遗忘的普通人。平静的外表下,管虎是个内心一贯清醒,保持质疑的人,敢做敢当,敢怒敢言。
在管虎的电影中,镜头一向从平静开始,用不动声色的跟拍,引出故事的环境,人物,然后突然爆发出一个小的悬念冲突,让观众作为旁观者,迅速被卷入故事的情境中。一如《老炮儿》开场,镜头在街头游荡,从街头酒后醉汉带到小偷,再跟着小偷到胡同,引出管闲事的六爷教训扔钱包的小偷。余凯磊扮演的小偷就出场这一次,但他与六爷这次剑拔弩张,给了冯小刚扮演的六爷一个精彩的亮相。提着鸟笼子看似悠闲不问世事的老大爷,实际却是内心打抱不平的汉子。随着小偷悻悻然让步,六爷心满意足走人,卷帘门哗啦一声被拉下,观众就此成为这个胡同中故事的一份子。
2015年的《老炮儿》是管虎迄今为止市场认可度最高的作品。在此之前他拍过很多好片,譬如电影《斗牛》、《杀生》,和早期的电视剧《黑洞》、《冬至》等等,主演陈道明、黄渤等人也得到众多赞誉。但打造故事、挑选演员、引导观众喜怒哀乐的导演管虎,很少成为赞誉的焦点。
《老炮儿》之后,观众去搜索管虎,看到他的履历才会惊呼,“原来那个片是他导演的啊”。当然管虎自己并不在乎这种状况,能够充分表达自己的内心,又能够被观众喜欢,对他来说已经足够。
顺流逆流,弄潮而上,走到这一步,管虎用了24年。
一、历史进程
有句话说,“风来的时候,猪都能飞上天,但只有鹰不会落地”。这句话的意思是,要上天,需要环境机遇,也需要个人能力。
所以在谈个人奋斗之前,必须先看看历史进程。
管虎1991年毕业于北京电影学院,和贾樟柯、王小帅、娄烨等人属同一时期。这批创作者毕业的时间,恰好是中国文艺界,乃至整体社会思潮开始剧烈转变的关口。在此之前,中国影视行业的作品有宏大的情怀,时代和理想是故事的聚焦点。无论情节如何跌宕,人物如何鲜明,时代的烙印在其中挥之不去。《活着》、《霸王别姬》、《芙蓉镇》等优秀作品是当时的代表。但对于管虎这批人来说,上一代流传下来的创作理念,那种通过影视剧进行直白的表达和质问,由个人命运沉浮,引向时代变迁的反思,就此平息。
于是,管虎在当时拍摄的导演处女作《头发乱了》,毫无意外地没有引起任何涟漪,一如一滴雨水落入奔流的江河。这个电影拥有前辈创作者遗留下的精气神,但手法上力图摆脱前辈的符号化,偏向写实和群像,试图像《活着》那样,通过一群普通人谋生的挣扎,映衬出当下的时代。如今回头看,身处那个时间节点,拍的再好,也不可能达到前辈作品的社会反响,因为观众已经不好这一口了。
他不是第一次面对这种时代大潮对人的嘲弄。管虎祖籍山东临沂,父亲管宗祥是北京电影制片厂的专业演员,管虎幼年在北京城长大。根据他的回忆,少年时代,恰好是十年动乱结束,中国社会发生剧变的时期,就像《阳光灿烂的日子》里描述那样,一群少年整天无所事事,在北京城的街头巷尾乱窜,不是因为生性顽劣,而是没人知道该怎么做。一夜之间,从前所接受的教育都换了说法,父辈面对时代的剧变都手足无措,更何况一群孩子。他们需要自己寻找命运的突破口,而非像父辈那样跟着红旗走就可以。用管虎自己的话说,从儿时开始,他就需要不停独自面对迷惘,摸索自己的出路,电影是他给自己的答案。
从1992年到2002年,这十年,管虎力图逆流而上,用自己的艺术追求赢得观众内心的认同,譬如《西施眼》这部获得金鸡百花奖最佳电影提名的作品,专业领域口碑很好,画面清美,故事聚焦于三个女人的命运,质量不亚于张艾嘉的电影《20,30,40》,但和《头发乱了》的命运并无差别。
同一个时期,以《红高粱》、《菊豆》、《大红灯笼高高挂》等作品蜚声国际的张艺谋,也拍过动作片《代号美洲豹》,一样票房惨败,可以想到,电影创作者被逼到什么地步。
只能说,时代的进程,无人可以逆转。
二、如父如子
父亲管宗祥对管虎的影响很大,除了父亲的演员身份和言传身教,自幼对电影行业耳濡目染,更重要的是艺术理念上的传承。从少年时,他与父亲的关系一直相处不太好,原因是不知道怎么和对方交流,不是聊到无语,就是双方不欢而散。除了人性中父子一代必有的隔阂对抗之外,来自于时代的裹挟也是重要原因。父亲试图以他所信仰的艺术理念来指点儿子,儿子往往反唇相讥,“你说的这些你自己还相信么?你看看周围还有谁信这一套,按照这一套活着?他们活得好么?如果这一套是对的,人应该活得越来越好才是,怎么越混越差?”到了这个时候,父亲往往哑口无言,或者暴怒。所以在管虎的作品中,与父亲的对抗总是一个忽隐忽现的主题,无论是《黑洞》中的聂明宇和他的父亲,还是《老炮儿》中六爷与儿子。
许多年后,管虎自己也做了父亲,才发觉,其实父亲说的那些都是对的,所谓信仰,不是人按照它活着,自己就能越来越好,而是按照它活着,要让世界越来越好。有所区别的不过是父子之间选择的方式不同,因为时代变了,下一代需要寻找自己的路。
因此,在《杀生》中,管虎原本设计黄渤扮演的主角结局是暴走之后杀光了全村所有人,后来改成了得知自己当了父亲,为了孩子而放弃反抗,甘心赴死。之所以这样调整,是因为拍摄期间,管虎自己做了父亲。而在《老炮儿》中,六爷与儿子在酒桌上激辩后,低头认错,干杯达成了和解。管虎还特地安排自己的父亲管宗祥,在片中扮演一个坐在轮椅上的沉默老人二爷,每次由冯小刚扮演的六爷亲自点烟。面对下一代,与面对上一代,最终都给出男人应有的交代。
如父如子,时代让父子选了不同的路径,最后依旧奔向了同一个目标。
逆流不可,不妨顺流,《上车,走吧》之后,管虎选择电视剧作为他另一个起点,作品名叫《黑洞》
三、个人奋斗
《黑洞》在豆瓣上的评分为8.3,在国产电视剧中这是一个相当高的分数。但分数远远无法说明这部电视剧的优秀品质和深远影响。作为国产罪案剧独辟蹊径之作,故事展现了一个曾经有理想有信仰的青年,如何背离当初的自己与人性的异化。这部电视剧成功引领了后来《黑冰》、《黑雾》等同类罪案剧的热潮,对人性的沦落和反思达到前所未有的地步。
时至今日,《黑洞》依旧是很多新一代观众不会放弃的经典作品。
《黑洞》成功之后,管虎又与陈道明合作了《冬至》,另一部优秀的罪案剧。陈一平是陈道明演艺生涯中不可回避的又一经典角色,他按照管虎的要求,将自己身上的文雅气息稀释到近乎没有,真正以一个俗人的面目出现,打破了“陈道明演谁都是演自己”的说法。这部剧的优秀和创新之处,不是《黑洞》那样的从善到恶,而是无为之恶。
在电视剧领域证明自己之后,管虎带着老搭档黄渤,用一部《斗牛》回归电影,入围威尼斯电影节“一种关注”单元,并进军金马奖,让黄渤拿下金马奖最佳男演员。《斗牛》是个黑色幽默风格的电影,抗战时期一头奶牛被委托给一个村民,在经历战乱,颠沛流离,日本人,国民党,土匪……轮番上场,8年之后,村民牛二终于见到部队,将千辛万苦保护下来的奶牛还给组织,却已经没人记得这回事了。整个故事让人联想起国产黑色幽默电影佳作《三毛从军记》,小人物在大时代下的坚守,到了最后可能连个屁都不算。但这种忠诚信义,即便被时代所忽视,却是一个普通村民一生的价值所在。个体与时代在这里达到了新的平衡。
在这部回归之作中,管虎放弃了习惯的群像塑造,专注于一个人物,加上醒目的黑色幽默风格,在当时的国产电影中独树一帜。《斗牛》在威尼斯电影节和金马奖上获得的赞誉,证明管虎在电视剧领域磨练技艺之后,导演功力上了一个新台阶。
之后管虎又继续与黄渤合作拍摄了《杀生》和《厨子戏子痞子》。《杀生》比《斗牛》在黑色幽默的路上走的更远,一个人如果全村都讨厌他,都想杀了他,真的是他错了么?在《杀生》的故事里,全村都错了,不安于现状,想要打破僵局的人,总是要付出惨重的代价。若不是拍摄期间管虎做了父亲,修改了故事的暴走屠村结局,《杀生》会是一个堪比《大逃杀》的酷烈经典。
而在《厨子戏子痞子》中,三个性格各异的人,为了一个相同的目标,选择不同的路径,碰撞出荒诞的过程。管虎事后自承“这次就是想做个商业电影的试验”,也看看观众能否接受更浓烈的表现手法。《厨戏痞》和《斗牛》都是个性出色的优秀作品,但故事的背景放在抗战时期,而观众对于抗战题材作品,就产生了“打鬼子一定要好看”的心理预期。管虎对此也很无奈,接受采访时表示,他的创作习惯是探寻严苛生存环境下,人性的坚持和扭曲,这么多年各种尝试,唯一能够将环境的残酷表现的足够充分,就是抗战时期,如果换其他时期,从根源上就无法立项。他穷尽方法,将故事讲得好看,又坚持保留人性探索,都抵不过观众一个“打鬼子”的心理标签。
四、成为脊梁
《厨戏痞》之后,管虎回归现实题材,拍摄了《老炮儿》,这部作品获得的成功和赞誉无须多言,多年的尝试之后,观众终于将“管虎作品”推到了应有的地位。《老炮儿》是管虎24年来的集大成之作,渗入了他自己内心太多的思索与愤懑。在其中可以看到他擅长的群像角色塑造,看到父与子的冲突和传承,看到有性格缺点的小人物如何坚持自我救赎,也看到面对强大对手草民的拼死冲锋。对于这部电影的评价有很多说法,但有一次在机场候机,用iPad重温《老炮儿》,邻座的一位日本旅客一起观看之后,评价为“很像黑泽明的《酩酊天使》,武士精神不会因为时代而没落,一直藏在人的灵魂深处”。《酩酊天使》是一个同样愤世嫉俗,酗酒好色,却坚持治病救人的医生故事。能让日本人有这样的说法,《老炮儿》所表现的人性,超越了文化隔阂的认可。
《八佰》是管虎最新的电影作品,讲述四行仓库八百壮士抗击日寇的故事。根据管虎一贯的做法判断,这不是一部简单的战争片。四行仓库之战是淞沪抗战中中国军队对日寇最著名的战绩。就史实而言,这是一场不败而败的战斗,八百壮士用血肉之躯扛住了鬼子四天四夜不眠不休的疯狂进攻,却因上峰的一句“撤退”而战死或被俘。就个体而言,除了团长谢晋元之外,其他“八百壮士”的所作所为,名字面孔,需要一一呈现。这些让管虎擅长的群像戏、以卵击石而不悔的抗争意识,都有充足的发挥余地。
管虎在最近接受的采访中透露,《八佰》在他心中已构思十年之久,很早就想拍,但立项四五次都停了,因为内心没想清楚该从什么视角切入。或许是年纪到了,拍完《老炮儿》有一天忽然明白,一支孤城中残留的部队,一群临时加入的新兵,别的部队都后撤,他们顶了上去,上战场是因为命令,坚守下来则是因为意识到了自己的血性和责任。于是,管虎最终做了一个很“管虎”的决定——从这些人的视角出发。开机之后整整8个月,剧组上下就如同当年坚守的八百壮士一样,心中憋着一股劲儿,经历了千难万苦。他们仿佛不是在拍电影,而是重现那段历史,让当代人看到那群逐渐被遗忘的战士如何为了心中大义奋战至死。
和作品中的人物一样,管虎不得不时常面临时代的变化和考验。但对人性善恶的探索,对平民个体的塑造,对裹挟个人的时代反思,对责任道义的勇挑重担,是他创作中永恒不变的主题。
对于当下充斥着泡沫,正面临重新洗牌的中国电影行业来说,管虎的存在难能可贵。现实已经证明,平庸苍白、浅薄娱乐的作品一时能圈钱,但能够经历时间的考验,能够发人深省,引导观众探寻历史、反省现实的作品,才是支撑中国电影长久发展下去的核心。管虎用他作品中个性鲜明的人物和理念,风格强烈的画面和对白,以及从未停止的追问,证明他这样的导演,才是中国电影的脊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