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秋说说
中吕调·戚氏
(柳永)
晚秋天,一霎微雨洒庭轩。槛菊萧疏,井梧零乱,惹残烟。凄然,望江关,飞云黯淡夕阳闲。当时宋玉悲感,向此临水与登山。远道迢递,行人凄楚,倦听陇水潺湲。正蝉吟败叶,蛩响衰草,相应喧喧。
孤馆,度日如年。风露渐变,悄悄至更阑。长天净,绛河清浅,皓月婵娟。思绵绵。夜永对景,那堪屈指,暗想从前。未名未禄,绮陌红楼,往往经岁迁延。
帝里风光好,当年少日,暮宴朝欢。况有狂朋怪侣,遇当歌对酒竞留连。别来迅景如梭,旧游似梦,烟水程何限。念名利,憔悴长萦绊。追往事、空惨愁颜。漏箭移,稍觉轻寒。渐呜咽,画角数声残。对闲窗畔,停灯向晓,抱影无眠。
王国维说:“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人间词话》)作为纯粹的抒情诗,小词一定要融情入景,将实境化为情境。但作者的艺术个性自有不同。有人惯于“说破”这情境:“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柳永《雨霖铃》);有人却刻意“兜着”而不抖出这“情”来:“柳阴直,烟里丝丝弄碧。隋堤上、曾见几番,拂水飘绵送行色”(周邦彦《兰陵王》)。
在古今鉴赏家们的共识里,柳永的小词就像白居易的诗,明白如话,老妪能解。他惯常走的是“说破”的路子。但如果带着“说破”的成见来读《戚氏》,尤其是这第一阙悲秋之辞,多半会指璞为石,得出“客馆秋怀,本无甚出奇”(蔡嵩云《柯庭词论》)的结论。
在初识《戚氏》之后的许多年里,我也曾经一次又一次地被挡在它的“境界”之外,始终不能窥入门墙。直到我发现,柳永在开篇的秋景图里埋下的这个伏笔:
“晚秋天,一霎微雨洒庭轩。槛菊萧疏,井梧零乱,惹残烟。”(《戚氏》)
暮秋时节,一场秋雨不期而至。这并非一场“穿林打叶(苏轼《定风波》)”的骤雨,而只是一场短暂的(一霎)微雨,轻轻地洒在中庭。可是,为什么这场短暂的微雨却造成了这么大的伤害:“槛菊萧疏,井梧零乱”——连一向苦寒的菊花都被摧残了呢?
这菊花上沾染的悲情,电影《梅兰芳》里的“伶界大王”十三燕估计会感同身受。自诩为“天下无敌”的他在接受梅兰芳的对台挑战时轻蔑地摇头:“嘿!难道我还真跟一个小孩子打对台?”但就是他眼中这个不起眼的小孩子,却生生打破了他在舞台上数十年如一日的不败金身,让他在人生的秋境里尝尽了失败的苦涩。邱如白说,打败十三燕的不是梅兰芳,而是时代。属于十三燕的那个时代已经过去了。
人再强,犟不过命。大限到来的时候,你的天赋,你的才华,你曾经的光荣和未尽的理想都将随着命运的终结而零落成泥。就像那属于秋天的菊花,在秋尽的时候,一场微雨都能让它狼藉满地。
这命运的悲剧,不止于菊花一身,也不仅局限于这小小的院落。当柳永将目光望向庭院之外更旷阔的天地:
凄然,望江关。飞云黯淡夕阳闲。(《戚氏》)
那摇摇欲坠的斜阳,那黯淡失色的晚霞,不正象征着这命运的悲剧对天地的笼罩吗?
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因此千年之前的宋玉才会写下悲秋的《九辩》,因此千年之后的柳永才会在这个秋天与宋玉同悲(“当时宋玉悲感,向此临水与登山”):
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憀栗兮若在远行,登山临水送将归。(《九辩》)
一个胸怀大志的贫士遭到了君王的流放。当他辞别送行的亲友,孤独地行走在山程水程之中,看着枯薧的草木被萧瑟秋风夺去了生命,他不禁要感叹:人生就像草木一样渐趋老境,而理想却在放逐的旅途中同他渐行渐远。
悲秋——真正令人生悲的不是秋天,而是功业难遂,人生苦短!
节录自“知乎”专栏——《晋公子读词》
登 高 杜甫 风急天高猿啸哀, 渚清沙白鸟飞回。 无边落木萧萧下, 不尽长江滚滚来。 万里悲秋常作客, 百年多病独登台。 艰难苦恨繁霜鬓, 潦倒新停浊酒杯。 此诗是杜甫大历二年(767)秋在夔州时所写。夔州在长江之滨。全诗通过登高所见秋江景色,倾诉了诗人长年飘泊、老病孤愁的复杂感情,慷慨激越,动人心弦。杨伦称赞此诗为“杜集七言律诗第一”(《杜诗镜铨》),胡应麟《诗薮》更推重此诗精光万丈,是古今七言律诗之冠。 前四句写登高见闻。首联对起。诗人围绕夔州的特定环境,用“风急”二字带动全联,一开头就写成了千古流传的佳句。夔州向以猿多著称,峡口更以风大闻名。秋日天高气爽,这里却猎猎多风。诗人登上高处,峡中不断传来“高猿长啸”之声,大有“空谷传响,哀转久绝”(《水经注·江水》)的意味。 诗人移动视线,由高处转向江水洲渚,在水清沙白的背景上,点缀着迎风飞翔、不住回旋的鸟群,真是一幅精美的画图。其中天、风,沙、渚,猿啸、鸟飞,天造地设,自然成对。不仅上下两句对,而且还有句中自对,如上句“天”对“风”,“高”对“急”;下句“沙”对“渚”,“白”对“清”,读来富有节奏感。 经过诗人的艺术提炼,十四个字,字字精当,无一虚设,用字遣辞,“尽谢斧凿”,达到了奇妙难名的境界。更值得注意的是:对起的首句,末字常用仄声,此诗却用平声入韵。沈德潜因有“起二句对举之中仍复用韵,格奇而变”(《唐诗别裁》)的赞语。 颔联集中表现了夔州秋天的典型特征。 诗人仰望茫无边际、萧萧而下的木叶,俯视奔流不息、滚滚而来的江水,在写景的同时,便深沉地抒发了自己的情怀。“无边”“不尽”,使“萧萧”“滚滚”更加形象化,不仅使人联想到落木窸窣之声,长江汹涌之状,也无形中传达出韶光易逝,壮志难酬的感怆。透过沉郁悲凉的对句,显示出神入化之笔力,确有“建瓴走坂”、“百川东注”的磅礴气势。 前人把它誉为“古今独步”的“句中化境”,是有道理的。 前两联极力描写秋景,直到颈联,才点出一个“秋”字。“独登台”,则表明诗人是在高处远眺,这就把眼前景和心中情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了。“常作客”,指出了诗人飘泊无定的生涯。 “百年”,本喻有限的人生,此处专指暮年。“悲秋”两字写得沉痛。秋天不一定可悲,只是诗人目睹苍凉恢廓的秋景,不由想到自己沦落他乡、年老多病的处境,故生出无限悲愁之绪。诗人把久客最易悲愁,多病独爱登台的感情,概括进一联“雄阔高浑,实大声弘”的对句之中,使人深深地感到了他那沉重地跳动着的感情脉搏。 此联的“万里”“百年”和上一联的“无边”“不尽”,还有相互呼应的作用:诗人的羁旅愁与孤独感,就象落叶和江水一样,推排不尽,驱赶不绝,情与景交融相洽。诗到此已给作客思乡的一般含意,添上久客孤独的内容,增入悲秋苦病的情思,加进离乡万里、人在暮年的感叹,诗意就更见深沉了。 尾联对结,并分承五六两句。诗人备尝艰难潦倒之苦,国难家愁,使自己白发日多,再加上因病断酒,悲愁就更难排遣。本来兴会盎然地登高望远,现在却平白无故地惹恨添悲,诗人的矛盾心情是容易理解的。前六句“飞扬震动”,到此处“软冷收之,而无限悲凉之意,溢于言外”(《诗薮》)。 诗前半写景,后半抒情,在写法上各有错综之妙。首联着重刻画眼前具体景物,好比画家的工笔,形、声、色、态,一一得到表现。次联着重渲染整个秋天气氛,好比画家的写意,只宜传神会意,让读者用想象补充。 三联表现感情,从纵(时间)、横(空间)两方面着笔,由异乡飘泊写到多病残生。四联又从白发日多,护病断饮,归结到时世艰难是潦倒不堪的根源。这样,杜甫忧国伤时的情操,便跃然张上。 此诗八句皆对。粗略一看,首尾好象“未尝有对”,胸腹好象“无意于对”。 仔细玩味,“一篇之中,句句皆律,一句之中,字字皆律”。不只“全篇可法”,而且“用句用字”,“皆古今人必不敢道,决不能道者”。它能博得“旷代之作”(均见胡应麟《诗薮》)的盛誉,就是理所当然的了。
却道“天凉好个秋”